見盧國公不容易。↖↖ǎn↖小↖說,程咬金雖說是長安城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老惡霸,可是這位惡霸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國公府自有國公府的規矩,而且規矩很森嚴。
李素以往出入程家直進直出,如入無人之境,那是因為李素有身份,而且程家上下都很清楚李素與程家父子的關系,但盛封不一樣,盛封只是右武衛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親衛。
幸好盛封的準備做得很足,走到程府門前,還沒等門前守衛上前呵斥,盛封便飛快將李素的腰牌和一封親筆書信掏了出來,高舉過頭dǐng。
然後,盛封得到了以往李素同樣的待遇,程家門房很客氣地將盛封迎進了大門,並且一路領著他往前堂走去,跨進大門沒走幾步,便見一位魁梧漢子龍卷風似的衝出來,見到盛封後也不管認不認識,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盛封右邊肩膀如同被當場斬斷了似的,頓時沒了知覺。
盛封大驚,沒等他喝問,人已被揪住了前襟。
“我兄弟李素可還好麽?快說說,西州那鳥不生蛋的地方,李素怎生待得下去?”
盛封隻覺得迎面一團龐大的黑影,將他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中,驚疑抬頭一看,卻見一個長相和身材都很粗獷的漢子正盯著他。
門房趕緊在一旁介紹:“這位是我家大公子,老公爺的嫡長子。”
盛封急忙見禮:“小人見過小公爺……”
“小個屁公爺,好好答話,李素在西州怎樣了?過得自在不?”程處默神情明顯有些不耐煩了。
“李別駕……尚好,在西州一切尚好。”
程處默皺眉瞪著他:“真的?李素那打算活活懶死的性子,能在那荒蠻之地過得多好?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才對吧。”
盛封苦笑道:“李別駕過得確實好。末將回城特意代別駕來給老公爺和小公爺問安……”
程處默性子粗,見盛封如此說,也就信了,聞言咧嘴笑道:“過得安逸就好,我原以為李素那性子到了西州,住不滿倆月便哭鬧著要回長安。卻沒想到說話就一年了,看來這家夥到哪裡都活得自在。”
盛封唯唯陪笑不已。
…………
程家的招待很客氣,徑自將盛封請進前堂坐下,奉上瓜果酒水,程處默親自相陪,與盛封寒暄了大半個時辰。
等到程咬金散朝回府,盛封未見到人便聽到程咬金狂放驚駭的一串“哇哈哈哈哈”魔性笑聲,然後,一團更龐大黑影將盛封籠罩起來。
頗受驚嚇的盛封再次受到盧國公程大將軍的禮遇。受寵若驚的同時,盛封也暗暗心驚。
此時此刻他終於意識到,被陛下調任西州的那位少年別駕,在長安有著怎樣深厚的人脈,盧國公父子親自接待的禮遇,可不是誰都能見識的,盛封只是右武衛騎營一個小小的親衛,他很清楚。人家自然不是給他這個親衛這般天大的面子,所有的禮遇只因他代表著背後的那個人。那個人才有如此面子,看盧國公父子的熱絡勁兒,李別駕在長安時怕是可以把程家當作自己家一般隨意了。
程咬金似龍卷風般刮進前堂,與盛封寒暄時順手把他拍了個半身不遂,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坐在首位,大馬金刀如同端坐帥帳發號施令般大聲吆喝著上酒。
三杯入肚。程咬金長呼一口氣,這才捋著下巴亂糟糟的胡子,朝盛封笑道:“難為李素那娃子有孝心,大老遠當官還惦記長安老夫這把老骨頭,說說。李素在西州過得如何?有沒有不長眼雜碎欺負他?”
盛封抱拳道:“回程公爺,李別駕在西州過得很好,西州雖貧瘠荒涼,卻自在愜意,以李別駕隨遇而安的性子,自有一番與長安不一樣的悠閑……”
程咬金挑了挑眉,仔細瞥了盛封一眼,大笑道:“倒是派出了一個伶俐人辦這趟差事,呵呵,如此說來,李素那娃子果真命好,被陛下一腳踹到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都過得比常人舒坦,這小子命格生得巧,走到哪裡都有造化。”
程咬金僅僅朝他一瞥,盛封背後便被驚出了一層冷汗,眼裡那道精光太銳利,仿佛有一種直透人心的魔力。
“老公爺說得是,這次李別駕遣小人回長安,一則代他拜望老父,二則,也拜望程公爺,李別駕說,昔日長安時,多承程公爺照拂,本該帶ǎn西州物產來孝敬您老人家,奈何西州太過貧瘠,並無所產,李別駕說,待來日他有機緣回長安時,一定雙倍奉上重禮。”
程咬金大笑:“這話老夫愛聽,李家娃子不缺錢,也不缺禮數,這次雖然有些失禮,倒也情有可原,這樣吧,你回西州複命時告訴他,為了不讓李素小子太愧疚,今年釀酒作坊賣的酒錢老夫便囫圇笑納了,算是他這次給老夫送的禮吧。”
“啊?”
盛封目瞪口呆,這……劇本裡沒這一出啊,李別駕也沒說名震天下的開國老將竟如此無恥,一張嘴就把李別駕的酒坊所得全吞了,這話……他到底是答,還是不答呢?
正主不在面前,程咬金很愉快地單方面私吞了李素的錢,然後很快轉移了話題。
“西州情勢如何?聽說西域幾個小國蹦達得歡實,李家娃子的日子果真如你所說過得那般愜意麽?”程咬金不愧是老人精,一說起正事便直中紅心。
盛封離開西州前便被李素交代過如何應答,聞言不慌不忙地道:“回程公爺,西州一切尚好,高昌龜茲等小國雖有些不老實,卻也不敢輕捋我大唐虎須,如今西州在李別駕掌控中固若金湯,絕無所失。”
程咬金哦了一聲,神情很平靜,看不出他信還是不信,沉吟了一下。又問道:“你這次被李素遣派回長安,所為何事?”
盛封愕然道:“剛才小人不是說過了麽?一則為拜望李別駕的堂上老父,二則拜望程公爺……”
“哦……”程咬金ǎǎn頭,笑道:“老夫年歲大了,有些忘事,來。飲酒飲酒,進了老夫的家門,不橫躺著出去可不合規矩,你回去問問李素,哪次他從我家出來時不是被人抬走的。”
盛封急忙端杯,恭敬地朝父子二人示意後,一口飲盡。
然後,程咬金看似不經意地問起了西州的風土人情,以及往來路上的見聞軼事。一時間賓主倒也盡了興致。
酒宴最後,差不多到了該散場的時候,盛封識趣地主動站了起來,恭敬地朝父子二人告辭。
程咬金端坐主位不動,垂頭看著手中的漆耳杯,連眉眼都沒抬一下,只是笑道:“老夫真沒想到,你果真是來拜望老夫的。除此別無他事……呵呵,這位小將。你再仔細想想,李素那娃子真沒托你帶什麽話給老夫?”
一旁的程處默正喝得暢快,聞言不由一楞,愕然望向老爹,卻見老爹一臉耐人尋味的笑意,正垂頭把玩著手上的酒杯。扭頭再看盛封時,程處默清楚地看到盛封的臉色變了一下,瞬間又恢復了原狀。
程處默咂摸咂摸嘴,饒是粗心大意的他,此刻也覺著味道不對了。
盛封沉默片刻。仍恭敬地笑道:“李別駕確實無話令小人帶來長安,程公爺您勞神多慮了。”
程咬金淡淡地道:“哦,老夫年紀大了,確實多慮,既然酒喝夠了,那麽,處默……”
程處默急忙站起,然後朝盛封笑了笑,準備將盛封送出大門。
誰知程咬金的下一句卻忽然變了臉,冷冷地道:“處默,先把這家夥狠揍一頓,揍完了再一腳踹出大門!小崽子,敢在老夫面前耍心眼,管你是不是李素的手下,先揍了再說。”
程處默和盛封同時呆怔住,緊接著,程處默立馬察覺到不對,轉過頭時,笑吟吟的客氣表情頓時變得凶神惡煞,也不等盛封分辯,砂缽大的拳頭便朝盛封臉上掄去……
盛封畢竟也是軍伍出身,也經歷過殺陣,下意識便舉臂架住了程處默當頭的一拳。
程處默咦了一聲,道:“不愧是乾親衛的,手底下果然有真章,再來!”
說完又是一拳朝盛封揍去,盛封無奈地再次架住:“兩位公爺且住!小人究竟何處冒犯了兩位,死也要讓小人死個明白,莫教小人做了糊塗鬼!”
程咬金笑眯眯地環臂看著他和自己兒子打成一團,笑道:“小崽子,軍伍出身的糙漢子也敢在老夫面前玩心眼,聽說你是右武衛的人,老夫當年也領過右武衛,當年的部將裡可從沒你這一號不老實的混帳東西……”
說完程咬金神情忽然一變,目露冷光,厲聲喝道:“快說!西州到底危急到何等地步了?李素那娃子此時處境是否很危險?”
盛封大驚,馬上停了手,失聲道:“程公爺怎知道……”
程咬金呸了一聲,惡狠狠道:“李素那小子油滑似鬼,沒事大老遠派人從數千裡外的西州趕回長安,就隻為拜望他爹和老夫?老夫剛回府的時候看見你騎的馬栓在外面,那匹馬都跑得快斷氣了,再見你這一身風塵仆仆的打扮,可知你是日夜兼程馳入長安,趕路趕得如此急,西州和李素怎會安好?”
盛封心神俱震,接著,垂頭苦笑。
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老將,眼力自是超凡,這ǎn小聰明竟騙不過他。
程處默聽老爹說完,呆怔片刻,隨即衝到盛封面前,揪起他的前襟怒道:“好個混帳,我兄弟都火燒眉毛了,你還有閑心跟我們耍心眼,為何不痛快說實話?”
程咬金坐回位上,端起酒慢條斯理啜了一口,悠悠道:“處默放手,這事怪不得他,老夫估摸著是李素教他這麽乾的……”
程處默愕然道:“李素處境如此危險,還跟爹您耍這心眼,所為何來?”
程咬金歎道:“李素這小子看似油滑,心氣卻比誰都高,哪怕自己栽進火坑裡快燒死了,他也不會輕易開口求人。更不願欠人情,一句‘拜望’便算是盡了禮數,老夫若聽不懂,那便聽不懂了,長安距西州數千裡之遙,就算老夫聽懂了。西州該發生禍事也發生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啊……”
直到此刻,盛封臉上終於露出敬佩之色。
三兩句話,竟把李別駕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徹,不得不服。
程咬金指了指盛封,沉聲道:“現在老夫再問你一次,你一五一十老實把西州的情勢說清楚,再跟老夫耍心眼,可不是揍一頓這麽簡單。老夫非把你碎剮了不可。”
盛封從進門開始強撐的淡定模樣,此刻終於完全崩塌,撲通一聲雙膝跪在程咬金面前,含淚道:“陛下北征,邊鎮荒馳,西域諸國覬覦垂涎,西州和李別駕危在旦夕,求程公爺義伸援手!”
…………
…………
當日。趕在城門坊門落閘之前,長安郊外程家莊子緊急召集莊戶千人。在程家嫡長子程處默軟磨硬泡撒潑打滾的強烈要求下,程咬金令長子程處默領莊戶千人北出長安,星夜兼程,直奔西州而去。
自從程咬金跟隨李世民征戰天下,被封為左三統軍開始,程家莊子便一直存在。莊戶皆是跟隨程咬金打天下的百戰老兵,他們在莊子裡是老實本分憨厚的農戶,扔了鋤頭爬犁,改握兵器,他們便是天底下最精銳最難纏的殺才。
雖為大將軍。但程咬金不敢調動長安兵馬,畢竟是很犯忌諱的事,李世民此時又在北方征伐薛延陀,無暇他顧,出動程家莊子的莊戶部曲已是眼下最合適的選擇了。
西州。
戰火漫天,烽煙四起。
李素這次遇到了麻煩,麻煩不小。
三千高昌國敵軍在第一次攻城失敗後,馬上改變了戰術,於是,李素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西州最大的弱ǎn是城牆,敵人顯然也很清楚這個弱ǎn,第二次攻城時,敵軍如潮水般朝城牆湧來,中軍後陣,數十架怪模怪樣的物事也被扛著衝向城牆,隔得近了,李素才看清楚,那件物事乃粗鐵所造,呈三角形,體積頗為龐大,三角形裡面的空間大約可以躲進四五個壯漢,敵人扛著它一直衝到城牆下面,將鐵三角朝城牆上一靠,三角的直角部分恰好與城牆和地面完美地嵌合起來,然後,躲進三角裡面的敵軍便開始用工具挖牆……
城牆上的守軍大急,於是各種滾木,擂石,火油,狂風暴雨般朝下面傾瀉而去,可惜那件怪東西渾然不懼,三角與地面形成的斜坡將上面扔下的擂石滾木的力道完全卸去,並且順著斜坡滾到後面,對三角框架內挖牆的敵人沒有任何殺傷作用。
數十架怪三角朝城牆下一靠,挖牆的聲音此起彼伏,李素和守城將士的臉色終於變了。
西州的弱ǎn,被牢牢握在敵軍的手心裡,他們知道用怎樣的法子可以在傷亡最小的情況下完美地破掉城池,一旦城牆被挖開了口子,那麽,大勢去矣!
“蔣權!”李素站在城樓中央,聲音嘶啞地喝道。
渾身浴血的蔣權倒提著一柄豁了口的橫刀出現在李素面前。
“馬上集結將士,準備出城接戰!”李素急促地道。
蔣權朝城牆下看了一眼,下面的敵軍挖牆正挖得無比歡實,西州城牆皆夯土所壘,這種城牆委實防君子不防小人,隨手一抓便是一把土,若數百人用工具不停的挖,怕是不出兩個時辰城牆便會被敵軍硬生生挖開一道口子,城牆一旦出現口子,這座城池差不多算是破了。
蔣權只看了一眼,眼中頓時充血通紅,轉過頭厲聲喝道:“眾將士集結!出城列陣!”
李素臉色陰沉,站在城樓上,注視著遠方的藍天白雲。
區區三千敵軍攻城,西州都守得如此辛苦,後面的敵軍大部隊兵臨城下時,西州該如何守下去?除了逃跑,恐怕別無辦法了……此戰過後, 還是趕緊收拾細軟吧,可惜了那座還沒完工的新宅子……
一千余守城將士騎在駱駝上,整齊列隊在城門甬道內,隻待城門打開,大家便衝出去與敵軍鏖戰於野。
李素心情很差,出城與敵人直接交戰,是不得已為之的下策,沒想到敵人才第二次攻城,便逼得他出此下策。
蔣權親自領兵,立於陣列前方,高高揚起手,隨時下令開啟城門。
李素沉默地注視著遠方,遠方有藍天,白雲,和一條與世無爭的地平線。
凝視那條天地一色的地平線許久,然後,李素忽然看到遙遠的地平線上揚起一陣濃濃的黃塵,他的眼睛徒然睜大,心卻漸漸沉入不見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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