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蟊賊遇到了大強盜,除了以恭敬的姿勢乖乖送上髒物,實在沒有別的選擇。
囊中羞澀,拜訪長輩不能不帶禮物,好不容易克服了良心的譴責,努力淡化了羞恥心,從牛進達府上弄來的贓物,出門沒幾步便眼睜睜被老流氓截了道兒,不但贓物被劫,連李素本人也順手被劫進了程府。
今天……真是黑暗的一天,老了寫回憶錄時,今天的情節一定要用春秋筆法帶過去,太沒面子了。
每次進程府總是一成不變的老套路,二話不說先開宴,上酒上菜上胡姬,狂喝海塞順帶著公然傷風敗俗,偌大的盧國公府從裡到外透著一股聚義廳兼窯子的氣氛。
李素進程府不止一次兩次了,然而直到今日仍感到無所適從,總覺得自己像一葉單薄的扁舟,在怒海的驚濤駭浪裡掙扎,沉浮。
三年未進程府,李素覺得有些陌生,程府的庭院和前堂似乎重新修繕過,從裡到外煥然一新,庭院裡栽種著綠意盎然的桃樹和梅樹,前堂門廊下的廊柱刷著油光可鑒的朱漆,玄關和前堂的地板也重新漆刷過,脫鞋走在上面如同踩著粼粼的波光,觸目所及的任何物件都透著極度的奢華,每一處皆是富麗堂皇。
程咬金對李素很喜愛,拎著他進門後直到進了前堂才把他放下來,然後撫著亂糟糟的胡子大笑。
“好個娃子,比往年結實了不少,老夫拎著你都有ǎn壓手了,不錯,男兒大丈夫,就該多吃肉。多長肉,壯得像一座山似的,別人看你的塊頭就不敢欺負你了,老夫別的不敢自誇,看看家裡六個小混帳,雖然做人做事一塌糊塗。可塊頭卻養得壯壯實實的,走在長安大街上,任誰見了心裡都發怵,這便是俺老程家的底氣!”
李素苦笑著唯唯稱是。
程咬金歎了口氣,道:“說來也是俺老程命不好,從祖上到下面的兒孫,個個生得壯實,卻都是些憨傻之輩,沙場廝殺賣把子力氣不在話下。若論機巧謀算,六個加起來怕都比不上你小子一根手指頭,也不知祖上造過什麽孽,①≧dǐng①≧ǎn①≧小①≧說,.2◇3.□os_();程家楞沒出過一個靈醒人,幸好俺老程家運氣不錯,雖然個個憨傻,俺家老大卻認識了你,程家如今老夫當家。應該出不了紕漏,往後老夫蹬了腿。程家氣運如何,誰都說不準,子正啊,你是個靈醒娃子,又有一身神鬼莫測的本事,來日出將入相也不是不可能。多與俺家幾個小子來往,說不定程家哪天遭了難,還要靠你來搭救……”
李素急忙躬身道:“小子被困西州,程伯伯義薄雲天,遣處默兄領程家莊丁千裡馳援。此恩此情,小子永世銘感,傳之百世不敢或忘,往後程家但有能用到李家之處,李家絕不推辭!”
說完李素直起身,正視程咬金的眼睛,神情嚴肅正經,這句話已不止是李素個人的承諾,而是上升到了李家世世代代的承諾。
確實是恩情,千余莊丁西出長安,一路餐風露宿,奔波千裡之外,在西州城破的最危急關頭,終於保住了城池不失,也救下了李素的性命,這是實實在在的救命之恩,程咬金是個老人精,能做出這樣的決定,當然不乏為程家留一絲香火情分的私利因素,可是,不論怎樣的出發ǎn,恩情,就是恩情。
聽到李素嚴肅的承諾,程咬金終於展顏一笑,使勁拍了拍李素的肩。
“好,不廢話,來人,上菜,上酒!上月老夫與李績老匹夫比拳腳,老夫連抓帶撓的,總算略贏一籌,把他家一位貌美的胡姬贏來了,一直藏在府中未曾享用,今你來倒趕了巧,便讓那綠眼胡姬陪你,中意的話便送你了,哈哈,想到李績那老匹夫的臉被老夫撓破了相,老夫便感到無比爽利!上酒上酒!”
“撓……”李素兩眼頓時發直。
想象兩位絕世名將決鬥的場面,一人揪頭髮吐口水,一人撓臉摳眼珠順帶猴子偷桃,那幅畫面……嘖!
“對,老夫撓的,怎了?”程咬金瞪眼:“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要的便是個結果,無論用的手段怎樣下作,贏了就是贏了!”
說著程咬金怒哼一聲,伸手在自己的褲襠處揉了幾下,神情頗為痛苦,接著冷笑道:“你以為僅老夫一人下作?李績老匹夫好到哪裡去了?一記撩陰腿差ǎn害老夫斷子絕孫,老夫只在他臉上撓了四道印子,算便宜他了!”
李素目光愈發呆滯。
絕世高手決鬥的畫面,瞬間變成了痞子無賴撒潑,從名垂青史的名將之爭,變成了爭奪朱雀大街扛把子地位,這種心理上的落差……
還沒適應過來心理上的落差,程家下人已將酒菜端進來了,接下來……便是李素神智逐漸喪失的階段。
程家的酒宴風格與牛家不大一樣,雖然都是武將之家,走的都是大開大闔的套路,但程家的酒宴無形中更透出一股子橫掃千軍的氣勢,如果說牛家屬於豪放派的話,程家簡直就是野獸派,李素從進程家的門開始,便有一種誤入老虎籠子的惶然。
菜都很實在,一盆盆的雞鴨牛肉,分量多得足夠撐死一頭壯漢,酒是一壇壇裝的,端出來打開泥封,一股熟悉的濃烈的酒味頓時飄散在前堂內,果然不出所料,真是五步倒。
李素每次進程家時,都無比痛恨自己當初為何腦子抽筋發明這個高度酒,根本是一個坑死自己的產物。
“胡姬呢?把那個綠眼睛的胡姬帶出來,好好陪我侄子盡興,敢裝佯作態,莫怪俺拾掇她!”程咬金扯起嗓子吼了一句。
很快,一位穿著大唐高腰宮裙的異國胡姬風情萬種地從後廳走出來,進了前堂一屁股坐在李素的身旁,巧笑倩兮地給李素斟滿了酒,然後……伸出魔爪便開始吃李素的豆腐,還吃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像極了前世島國片裡沒皮沒臉的癡女。
李素受不了了,說實話,應付程老流氓已經夠勞心費神了,實在分不出心思再去應付一個異國的……女猢猻?
果斷抓住胡姬的手,李素很嚴肅地瞪著她:“住手,再摸我要找你收錢了,老實給我坐著。”
程咬金滿飲了一杯酒,回味半晌後,眯著眼嘿嘿笑道:“看出來了,你小子不喜歡胡姬,難怪幾次在俺家飲宴,你對府上的胡姬碰都不碰。”
李素陪笑道:“小子口味比較淡雅……”
程咬金ǎn頭:“嗯,確是老夫待客不周,便應你所請,明就去買倆高麗女,果然還是黑頭髮黑眼珠子的看著迎人,黃毛綠眼的確實不合口味。”
“啊?”李素呆住,啥叫“應我所請”?我請什麽了我?
揮揮手,程咬金令胡姬退下,堂內只剩他和李素二人。
程咬金把玩著手裡的漆耳杯,眯眼笑道:“說說吧,怎麽一回事,你把老牛家搶了?眼光倒也毒辣,真被你搶出不少好物件,那隻三足銅爐,老夫兩年前便看上了,老牛死活不肯給,老夫差ǎn跟他動了手,他還是不松嘴,今日倒被你這小輩弄來借花獻佛了,好娃子,老夫沒白疼你一場。”
哪壺不開提哪壺,李素頓時無比尷尬,老臉臊得通紅,結結巴巴解釋道:“哪裡是搶,借,借ǎn東西……自家人的事,怎能說是搶呢?只是牛伯伯家沒人看家,天時地利人和全佔齊了,拜訪各位長輩又不能空著手……”
程咬金哈哈大笑:“好小子,老夫早就說過,你與老夫是一路人,你這脾性將來絕不會吃虧,可惜還是火候不夠,臉皮太薄了……”
眯眼盯著李素,程咬金笑道:“當初西州十萬火急,似你這般要面子的人都派人來長安求援了,可見西州危急到何等地步,可是求援便大大方方求援,那混帳進了我家門,盡說些不著四六的話,半句都不曾提到西州危急的情勢,說是你吩咐的,老夫若聽得懂,自然便懂了,若聽不懂,便合當性命該絕,子正啊,你這真是死要面子,為了這ǎn面子,差ǎn把命都賠上,值嗎?假若當時老夫沒聽懂,你怎麽辦?”
李素苦笑道:“當時派人向程伯伯求援,說實話, 小子心裡也是很矛盾的,一來西州確實快保不住了,小子已有了與城皆亡的打算,二來,當時陛下北征薛延陀,太子留長安監國輔政,出兵馳援這種事,說來也是個忌諱,縱然不能調動兵馬,但出動一千莊丁也不是小事,說不準會被有心人參本,小子也是擔心給程伯伯惹麻煩,所以才吩咐傳話的人莫要直言,小子聽天由命罷了。”
程咬金沉默半晌,緩緩道:“危急關頭,你小子第一個想到的是俺程家,說明程家在你心裡是信得過的,老夫甚慰亦甚幸,總算沒有辜負了你的信任,子正,你年紀輕輕便已爵封縣侯,來日前程不可限量,眼看你李家就要因你而騰達,當然,未來日子裡,大風大浪必然也不少,你我兩家經此一事,將來李家和程家當守望相助,互結世代交好之誼才是……”
“所以,從今往後,程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老夫的親子侄,進出程家盡可隨意,哪怕你一把火把程家房子ǎn了,老夫也絕不責怪,自家人,啊,咱們是自家人!”
李素感動得唯唯稱是,一番話放在嘴裡細細咀嚼片刻,李素忽然咧了咧嘴。
嘶……這句話,為何如此熟悉?哪裡聽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