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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從來不敢小看這個年代的人。
他們並不是千年後影視劇裡那種迂腐呆板保守以及愚昧的形象,事實上他們比千年後的大多數人更聰明,尤其是從屍山血海裡蹚出來的那批老殺才,一個比一個老奸巨滑,腦子稍微笨一點的都活不到大街上搶晚輩禮品的歲數。
當然,論起不要臉的程度,這批老殺才也大大超越了想象中的下限,不論身居何等高位,他們崇尚的仍是叢林自然法則,適者生存,強者為尊,以絕對的武力值來決定誰是資源的分配者和得益者,所以程咬金搶李素的禮品搶得毫無壓力,連拉車的牛都被牽進了後院,眼看明天就會端出一鍋香噴噴的牛肉,而程咬金卻能一臉的理所當然,你弱,所以活該被我搶。
程咬金有的不僅僅是武力值,他還有一顆比武力更可怕的清醒睿智頭腦,只是許多時候他的睿智被隱藏在粗魯的表象下,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只不過是個隻懂打打殺殺的莽夫。
李素很早以前便知道程咬金絕不是莽夫,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程咬金也必然是靠頭腦活到最後並且笑得最開心的一批人。這一點,從李素剛認識這個老流氓時便清醒地意識到了。
然而,饒是李素從不敢輕視他,今日此時,卻仍被程咬金一番話驚得差點跳起來。
那個粗魯甚至有些瘋癲的老殺才,在這一刹那竟像個飽經滄桑的智者,他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世間的迷霧,親口說出隱藏在迷霧中的yīqiē細節。
看著李素驚愕的表情,程咬金笑了。
“就知道你個小娃子藏了一肚子壞水,呵呵,從東市姓黃的那家商戶被害一案開始,老夫便察覺幕後有人推動著案子往另一個方向走,直至此案鬧上了朝堂,陛下下旨三司會審,接著漢王府被推上風口浪尖,案子的走向便急轉直下,莫名其妙便偃旗息鼓了,老夫知道,肯定背後有人使了力,再後來,案子又被挖了出來,老夫更看明白了,這是反擊開始了,最後太子殿下出了昏招,莫名其妙說了那句混帳話,恰到時機的被張玄素聽到,然後朝堂徹底炸了鍋,太子陷入四面楚歌之境,由攻勢轉為被動守勢,並且處境日漸危殆,直到近日,陛下終於召集長孫老兒等人商議易儲……”
程咬金眯著眼嘿嘿怪笑:“娃子啊,老夫把整件事梳絡了一遍,不知可有說錯?發生的這幾件事看似沒有任何關聯,可是仔細一咂摸,裡面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再把眼光放得更遠一點,從全局來看,裡面幾個關鍵的事件竟發生得巧之又巧,
比如漢王府被抖落出來,比如太子莫名其妙說的那句混帳話,又恰好被張玄素聽見……嘖嘖,轉守為攻,不著痕跡,太子殿下大好的形勢就這樣一步步化為了被動,可謂丟城失土,敗得一塌糊塗,娃子,不要告訴老夫這些事與你毫無乾系啊……”
李素目瞪口呆,然後眼睛飛快眨了起來。
妖孽啊,老妖孽,你怎不上天呢?
迎著程咬金似笑非笑的目光,李素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強笑道:“程伯伯,這些事真與小子無關,小子聽說,都是魏王殿下乾的……”
果斷把魏王胖子賣了,死道友不死貧道。
程咬金嘿嘿笑:“原來是魏王乾的,嗯,倒也說得通,天下皆知魏王欲圖東宮之位,只不過……既然是魏王乾的,你流哪門子汗?嘖嘖,小臉都白了……”
李素面不改色:“小子喝酒臉白,越喝越白。”
程咬金哼了一聲,道:“你爹是個農戶,估摸不大懂其中凶險,你小子這些年翅膀硬了,你爹也沒法管你了,老夫承情被你喊一聲‘伯伯’,也就恬著臉領受了。既是長輩,代你爹jiāoxùnjiāoxùn你亦是應有之義,來人,取我程家家法來!”
“程伯伯留情,小子錯了。”李素急忙服軟。
他並不覺得程咬金在嚇唬他,老殺才說要jiāoxùn他,就肯定會jiāoxùn他,當初親眼見過這老殺才是怎麽揍zìjǐ親兒子的,程家的長房嫡長子,將來要繼承盧國公爵位的,被他吊起來抽得哇哇慘叫啊,想想那個畫面,李素估計了一下,若換了zìjǐ,可能撐不過一炷香便掛了。
見李素服了軟,程咬金似笑非笑的表情猛地一變,變得凶神惡煞。
“你小子吃錯藥了?竟敢謀算東宮太子!李素,你以為天下人都是傻子麽?”
李素眼皮一跳,垂頭道:“程伯伯息怒,小子……”
“息怒個屁!幸好是老夫看出來了,因為你與老夫來往最密切,老夫對你的稟性多少有幾分了解,若教陛下看出來,你以為你還留得命在麽?”
李素忽然笑了:“程伯伯,您以為小子是什麽人?”
程咬金一呆,怔怔看著他沒說話。
李素歎道:“小子只是盛世中的一個小人物,哪怕封侯入省,也只是一個一時得志的小人物,在真正權勢人物的眼裡,我這樣的所謂縣侯,也就是動動腦子便能輕松抹去的角色而已,如同順手撣去一粒塵埃般容易,程伯伯,小人物小角色並不意味著天生該死,伯伯設身處地想想,從當初得罪太子到如今,您若是我,您該如何做?當年隋末時,您也是瓦崗寨出身的一條好漢,想必也不會老老實實引頸就戮,面臨鋼刀加頸的處境時,終歸還是要反抗一下的吧?”
程咬金怒色稍霽,嘴唇蠕動幾下,還是沒吱聲。
“程伯伯當知,當年小子入朝為官本非我所願,是陛下一道聖旨強行封了我官爵,既已入了朝,身份便不一樣了,為人處事的方式也該不一樣了,歷朝歷代的朝堂永遠都不乾淨,我若想活下去,活得更好一點,只能在勾心鬥角中殺出一條血路,小子天生溫吞懶散,用不了太激烈的方式來求生,只能暗地裡謀劃點陰謀詭計……太子殿下這幾年針對我和家人挑起的事端已不止一次,想必伯伯也清楚,後來算計我事敗,便派人刺殺我爹,又設奸計陷害我丈人,矛頭一次又一次對準了我的至親和外戚,程伯伯,事已至此,試問小子還有選擇嗎?還能退讓嗎?”
程咬金冷冷道:“所以你便敢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行此險著?若然事敗,你知不知道是什麽後果?”
李素笑道:“若我什麽都不做,等太子殿下將來繼承皇位,程伯伯,那時的我,又是怎樣的下場?”
程咬金:“…………”
李素歎道:“前面是懸崖,後面是刀陣,程伯伯,我想活下去,終歸要走出一步的,不是往前便是退後,不論走哪一步都不得不冒險,更何況……程伯伯捫心自問一句,如果這位太子殿下果真登上皇位,您果真毫無芥蒂,心甘情願擁戴他麽?太子殿下說出的那句混帳話雖是因我設計,可那句話卻是他親口說出來的,想必他心裡也是這麽想的,此人若為國君,您與牛伯伯這些從龍老臣,實不知會被他屠戮幾何,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位未來的天子可不是什麽仁君聖君……”
程咬金臉色連變,顯然李素最後幾句話擊中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隱憂。
李承乾說過的那句混帳話,基本已成了所有老臣的隱憂,那句話殺傷力太大了,正因為那句話,使得李承乾失盡了人心,尤其是跟隨李世民打江山的這群老臣。那種輕佻張狂的“殺五百人豈不定”,不僅失了心,更傷了大家的心,臣子在李承乾心中的dìwèi可見一斑,基本等同於牲畜,想殺便殺,毫無顧忌,這種人若當了皇帝,無疑會令天下大亂,說得更實際一點,至少會大大傷害這些新興權貴們的既得利益。
“既得利益”對每個大門閥來說,是絕不容許侵犯一絲的,因為他們的每一絲利益都是玩命得到的,誰敢動他們的利益,他們繼續跟誰玩命。李承乾如今還只是太子,卻已表明了將來登基後必然會傷害權貴們的利益,後來站在太子陣營的朝臣們紛紛棄他而去,說到根本上,正是這個原因。
現在李素把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那層窗戶紙捅破了,程咬金頓時陷入了沉默。
這與忠誠或背叛無關,現實就是如此,你視我如草芥瓦狗,我為什麽還要對你忠誠?陛下有那麽多兒子,放棄一個,投奔另一個,做這樣的決定很難麽?
見程咬金的態度由fènnù漸漸轉為沉默,李素笑了,端杯朝他敬道:“程伯伯,咱們仍是忠於陛下的,至於太子是誰,我們臣子就不必操心了,小子謀算東宮也算不得對陛下不忠,就算換個人當太子,終究也是陛下的骨血,若能選出一個德才兼備之人當儲君,無論對大唐還是對各家門閥,必然是件好事,至少不會比現在差,程伯伯覺得呢?”
程咬金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重重一哼,不過最後還是端杯一飲而盡。
李素笑得愈發燦爛,這杯酒,便算是程咬金的態度了。
…………
今日李素破天荒的清醒著走出了程府。
程咬金的臉色不太好看,隻說要關在屋裡再尋思尋思,酒宴自然無法繼續,揮揮手不耐煩地把李素攆走了。
李素也松了口氣。
面對這位老妖孽,李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絞盡腦汁地說服程咬金,至少不讓他站在zìjǐ的對立面上,武將向來不參政,程咬金和牛進達李績這些人開朝會時從來都只是一件擺設,甚少參與商議大唐的政事,只不過這些武將也非常執拗,腦子裡一根筋,不把他們這根筋轉個方向,李素真擔心以後會跟那些老將軍們交惡。
現在李素已確定了程咬金的態度,心裡的大石終於放下,接下來便是與太子的交鋒了。
*
時已入秋,關中秋收已畢,城外的田野裡一片蒼茫蕭瑟,遠處農家的炊煙嫋嫋扶搖,伴隨著陣陣狗吠雞鳴,給蕭然的秋天增了幾分勃然生氣。
晌午時分,長安城金光門外,遠遠行來十余騎,騎隊算不得浩蕩,甚至打扮有幾分落魄寒酸,為首一人滿面虯髯,目光冷森,黝黑的臉龐棱角分明,仿若刀刻般冷硬。
值守城門的是左屯衛將士,一名校尉打著呵欠,懶洋洋地從城門甬道內踱了出來,看著進出如洪流般的行人,不由意興闌珊地歎了口氣。
“再過倆時辰下差了, 今冷得邪性,下差後不忙回營,我請你們去西城老劉的酒肆裡喝幾碗。”
守門的府兵們聞言樂得眉開眼笑,一迭聲地道謝,校尉笑了笑,轉頭望向城門外,接著皺起了眉。
“前面那十來騎,看他們騎馬的身手,像是行伍漢子,怕不是尋常路數,上去先攔下來,查過以後再放他們進城。”
眾府兵急忙應了,抄執著兵器上前,將十余騎攔了下來。
校尉遠遠倚著城門,懶洋洋地看著麾下將士圍住那十余騎,誰知將士上前沒說兩句話,為首那漢子忽然揚起馬鞭,狠狠一鞭子抽下來,當先一名府兵被抽個正著,眾將士一呆,校尉也愣了,接著勃然大怒,三兩步搶到眾騎馬前。
抬起怒眼望去,發現為首那名騎士頗有些眼熟,校尉眯著眼仔細打量了一番,看到他那熟悉的眉眼,冷峻的神情,校尉愣了半晌,渾身猛地一激靈,飛快躬身按刀行禮。
“末將拜見侯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