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調動之權非同小可,而且非常敏感。
強盛如大唐者,自信心爆棚如李世民者,也不會輕易將兵權交給別人。哪怕是程咬金,李績,牛進達這些跟隨李世民打江山的老將,李世民也不大放心,所以拱衛大唐長安京畿防衛的右武衛,左武衛等十六衛屯營,也沒有常設大將軍一職,程咬金這些老將都當過某衛大將軍,但這個大將軍其實是虛銜,掛個名號而已,而且是輪流擔任,並無固定常設。他們本人並沒有直接的調兵權,若欲調動兵馬,必須有李世民臨時賜發下來的虎符和三省文書才有效。
李世民登上皇位的過程無疑是不光彩的,當然,除了手下如雲如雨般的謀士和武將外,也跟當時秦王府兵權甚大,掌管當時皇城禁軍有關,所以當年便輕松之極地製造了玄武門之變。
自己成了自己的反面教材,李世民佔了大便宜,登基以後自然不會再讓別人去佔這個便宜,會要命的,於是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改革長安京畿軍製,各衛大將軍不再常設,轉以諸將輪流擔任,而且那些大將軍並無調兵權,必須由皇帝同意才可調兵,所謂的大將軍,平日能做的無非是負責各衛操練,巡弋,守衛,以及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當初李素守西州時派人回長安求援,而當時身為右武衛大將軍的程咬金有心相助,卻調不動一兵一卒,隻好把自己莊子裡的一千名退役老兵調出長安,遠赴千裡馳援西州,這便是大唐軍製的製約之處,想看到那種大將軍令旗一揮。萬千兵馬排山倒海景從的畫面,在目前的大唐來說,實是不大可能的。
由此可見。大唐的兵權是何等的敏感。
今日李治和李素奉旨出京,平息晉陽之亂。這件事也非常重要,關乎大唐社稷根本,所以這一次李世民很大方地放出了兵權,當然,放出兵權也是有保留的,隻把它交給時年才十二歲的李治,隻限調動三州兵馬,並且每次兵馬調動還要與李素商議。
有了諸多限制。李治手裡的兵權使用起來也頗為麻煩,所以未來若要調動兵馬必須慎之又慎。
出蒲州,隊伍繼續前行,一路向北蜿蜒而去。
前面再走數百裡,便已入了晉境,當初高祖皇帝起兵反隋的龍興之地,下一站便是晉州。
越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多,可惜的是,放眼望去。基本都是成群結隊的難民,攙扶著一家老小,拖拽著笨重的行李家什。一路蹣跚而行。
李素一行人的隊伍在這龐大的逃難人流中躑躅逆行,迎著難民們複雜的目光,義無返顧地朝北走去。
每走一段路,李素的心情便越沉重,雖然還未入晉,可是看這些難民的神情便知,晉地的雪災恐怕不是小災小難,而是真正斷絕農戶生計的大災。
李治的表情也好不到哪裡去,坐在華麗的馬車裡愁眉苦臉。掀開車簾看看外面如黑潮般密密麻麻的難民人群,李治臉頰一陣抽搐。心中蕩漾著淡淡的不忍,以及無可奈何的心疼。
車廂的隔板被輕輕敲響。李治掀開簾,卻見李素騎在馬上,手指正輕輕敲著馬車。
“子正兄有事?”
李素點點頭,目光環視著崎嶇路上的難民潮,歎道:“殿下,馬車裡可坐得安穩,愜意?”
李治眨眼:“不安穩,也不愜意。”
李素轉臉看著他,道:“殿下,這些百姓,都是你父皇的子民,天災已斷絕了他們一整年的希望,原本有家小,有田地,有勞作也有收獲的家庭,只因一場災難,便不得不離鄉背井,成為如同叫花子般的難民,從此後不但衣食無著,而且他們甚至連會不會餓死他鄉亦未可知……”
李治聽他緩緩而道,不由疑惑地地道:“子正兄說的這些,治自然清楚,我們此行入晉也是為了賑濟鄉民,助百姓度此災厄,為何與治說這些呢?”
李素朝他一瞥,歎了口氣,道:“殿下終究是陛下的皇子,此行入晉,也是代表陛下安撫平息晉陽之亂,身份尊貴且超然,坐在馬車裡安享旅途亦是應當應分,可是……我還是不得不向殿下勸諫幾句,車外難民如潮,蹣跚離鄉,殿下坐在馬車裡放下簾子,自成另一個富貴天地,車外一切可以不聞不問,我想問問殿下,這……合適嗎?”
李治呆怔地睜大了眼,半晌訥訥而不能言。
抬頭看看李素的臉色,竟是一片從未見過的嚴肅,甚至是……嚴厲。
李治瘦弱的身子不由一顫,心底深處對李素似乎有了新的認識。
這位年紀輕輕便為父皇立下諸多功勞的臣子,這位才名譽滿長安,傳說似有鬼神莫測之能的才子名士,他的真實面目到底是怎生模樣?初識他時那滿不正經的嬉皮笑臉,一路上逗笑解悶似的胡說八道三國故事和人物,一臉不懷好意的坑人敲詐,將他的錢財壓榨一空……
短短十幾日的相處下來,李治對李素充滿了好感和親近,在他的心裡,李素就像鄰家大哥般隨和友善,令人忍不住想跟他多說說話,多聊聊天,往往一兩句話便被逗得哈哈大笑,心中再大的煩惱都消逝無蹤,就連敲詐他的錢財也近乎一種兄弟間玩笑的意味,敲詐與被敲詐的都從來不會計較,權當枯燥旅途裡的調劑。
可是,這……是真正的李素嗎?他難道是靠嬉皮笑臉插科打諢來博得這累累功勞和官爵,以及父皇的看重?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看著李素臉上無比嚴厲和冷肅的表情,李治終於察覺到,原本他印象中的李素,並不完全是隨和友善的面目,他還有嚴肅嚴厲的一面,他的心裡,是真正記掛著百姓的,這一點上,作為臣子的他,竟做得比他這個皇子強得多,江山是李家的江山,百姓是李家的子民,可李家的人卻安然坐在馬車內享受富麗華貴的旅途,馬車外的臣子卻眉頭緊蹙,憂國憂民……
李治才十二歲,他並不懂太多的道理,可他聽得懂道理。
在李素嚴厲的目光注視下,李治白皙的臉蛋迅速漲紅,滿臉浮現愧疚自慚之色,忽然掀開車簾,大叫道:“全軍停下!”
不愧是禁軍儀仗,所謂令行禁止,絕無違抗。
隊伍停下,李治不等烏福攙扶,徑自跳下馬車,站在大路中間,頭也沒回地揮揮手。
“來人,將這輛馬車砸了,砸得越碎越好。”李治大聲下令。
李素騎在馬上,嚴厲的目光漸漸柔和。
烏福卻一愣,不敢置信地道:“殿下欲……砸馬車?這,這是為何?”
“本王的主意,由得你多嘴問麽?”李治朝烏福厲聲喝道。
烏福一顫,急忙招手叫過十幾名禁軍,手執大斧二話不說開始對這輛華麗的馬車又劈又砸,一炷香時辰過後,李治那輛奢華富貴的馬車已被砸成了碎片,從始至終,李治竟沒有回頭朝馬車多看一眼,臉上也不見任何心疼之色,仿佛砸的那輛馬車與他毫無關系。
待禁軍們砸完車複命後,李治面朝李素站定,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後長揖到地,直起身肅然道:“多謝子正兄點撥提醒,早年在宮學裡讀書,孔師褚師皆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治讀書時隻知死背,卻不知義理,今日幸得子正兄棒喝,治終於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子正兄於治,不僅是錚友,亦是良師也,治年歲尚幼,往後必有行差踏錯之處,還望子正兄隨時不吝直言, 如今日般厲言棒喝,察糾治之錯漏失當,治必以師禮執之。”
長長一席話,說得誠懇切真摯,一旁的烏福,還有付善言等將領,表情都充滿了訝異和滿滿的感動,眾人望向李素的眼神也漸漸產生了變化,尤其是付善言,雖然仍是一副不遜於鄭小樓般的冰冷酷臉,眼中卻多了幾分善意和柔和。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人這一輩子遇到的朋友不少,有的屬於狐朋狗友,可共富貴卻不能共患難,安享富貴時不管幹什麽,狐朋狗友總是一味的附和讚同叫號,不分善惡,不辨是非,交到這樣的朋友,往往是人生的大不幸。
幸運的是,李素不是這樣的朋友,他可以陪李治玩,跟李治鬧,逗悶取樂樣樣都不缺,但真正遇到大是大非的事情時,他也從不曲附,從不妥協,他有他堅持的底限。
李治年歲尚幼,並不知道得此益友是多麽幸運的事,但旁邊的烏福和付善言卻是成年人,他們看得出李素嚴厲勸諫背後隱藏的莫大善意,也看得出晉王殿下得此益友後,對其成長有著多麽大的好處。
不知不覺間,烏福和付善言看李素的眼神有了些許的變化,目光裡摻雜了幾分真正的敬重之意。
看著李治誠懇認錯的臉,李素收起了嚴厲之色,漸漸綻開了笑容。
從歷史大勢來說,李治品性的好壞,比處理這場天災更重要,幸運的是,李治懂得了民貴君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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