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眾最容易被愚弄,這是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自古改朝換代,為首者幾句謠言,幾聲煽動,活不下去的百姓們欣而景從,於是聚而成兵,攻城掠寨,一個又一個的王朝基本都是這樣被推倒的。
老人的話說出了大多數難民的心態。
他們的眼光看不了那麽長遠,什麽“今上無道”,什麽“弑兄殺弟”,這些事根本不是他們有興趣關心的,或者說,這些事離他們太遙遠,他們摻和不起也沒興趣摻和。
百姓最關心的事情是什麽?兩個字,“衣”與“食”,無論怎樣的年代,統治者能保證百姓有衣穿,有飯吃,百姓就願意認誰,誰當皇帝並不重要,你們大人物之間打出腦漿子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我們有飯吃,有衣穿,這就夠了。
此刻李素最擔心的也是這一點,因為天災的緣故,“衣”和“食”這兩樣,朝廷已無法及時滿足百姓了,如此一來,有心人在這些難民人群裡煽動蠱惑幾句,鬧出民亂的可能性很大,畢竟,因為天災,百姓們最基本的需求已無法保證了,對百姓來說,這就是沒了活路,既然沒了活路,他們還有什麽不敢乾?
老人沒說錯,逢遇災年,人心惶惶,哪裡談得上“太平”二字?
李素見老人臉③≡長③≡風③≡文③≡學,.c∷fwx.ne♂t色奇差,於是揮手命人捧上米粥,老人死活不肯喝,李素耐心相勸,又命人捧出乾肉條讓那漢子。婆姨和小孩先吃,直到三人吃飽了,李素和漢子輪流相勸。好說歹說,老人才開始捧著米粥,一點一點地喝下去。
喝完米粥,老人的臉色終於恢復了些許紅潤光彩,精神和底氣也足了,李素也不急,蹲在老人身前陪她東拉西扯。聊了好一陣無關緊要的家常,見老人的氣色已恢復了紅潤健康,李素這才說到了正題。
“老人家您說晉州有流言。這些流言都是什麽人放出來的呢?”李素溫和地笑道。
老人搖頭:“流言哪裡查得到頭啊,一傳十,十傳百,最後人盡皆知。我們也是順耳一聽。誰也不會查問究竟,說到底,我們農戶人家關心的是肚子,流言這些虛妄的東西又不能填飽肚子。”
“那麽,相信這些流言的人多嗎?”
老人遲疑了一下,道:“怕是不少,老婦一路走來,鄉親們怨言頗大。有的說官府不力,開春前沒能提醒鄉親。說的最多的還是當今陛下無道,乾出許多惡事,於是遭了天譴,連累鄉親遭殃……”
老人頓了頓,望向李素,訥訥道:“老婦說得……是不是太多了?敢問貴人,可是朝廷的權貴?”
李素笑道:“老人家,以後有人傳流言,您可別信了,陛下和朝廷不會不管百姓死活的,晚輩等正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出京北行入晉,代表朝廷賑濟鄉親,幫鄉親們度此厄難。”
指了指身旁的李治,李素笑道:“老人家您看,這位是陛下的皇九子,爵封晉王,別看年紀幼,他可是陛下的嫡子,陛下派他入晉賑濟百姓,朝廷撥付的賑濟糧草不日也將入晉州,老人家,朝廷可不會不管你們的。”
老人和身後的漢子以及婆姨同時一愣,神情頓時變得愈發局促緊張,沒過多久,老人臉上卻漸漸露出喜色,看了李治一眼,然後很快垂下頭,顫巍巍地起身,道:“原來是真龍之子,請恕老婦眼拙不識,老婦給大貴人磕頭……”
老人一家剛準備跪拜,李治急忙搶步上前托住老人的手臂,有些緊張地道:“您……老人家萬不可如此,說是天災,終究是朝廷和官府為百姓做得不夠,我們有愧於百姓,該是我向您老人家賠禮才是。”
老人連道不敢,神情倒也比較鎮定,身後的漢子和婆姨可就緊張了,不時地揉搓著衣角,緊張得手腳沒處放,臉孔漲得通紅,神情不知所措。
李素估計再問也問不出究竟了,畢竟這一家只是尋常的難民,對晉州的事情知道得並不多,於是命人取來一大袋糧食遞給漢子,李治轉頭朝烏福一瞥,烏福很識相地掏出一塊五兩重的銀餅。
將糧食和銀餅遞給老人一家,李素歎道:“這點糧食和銀餅,老人家請妥善收好,其實,此去長安並無必要,老人家試想,這一路如此多的受災鄉親,就算您一家到了長安,數以十萬計的鄉親聚於城下,若要找到能養家糊口的活計,比登天還難,長安……不去也罷,若您信得過晉王殿下,信得過晚輩,不妨回轉晉州,耐心等上一些時日,看看晉王殿下和晚輩如何施為,看看我們有沒有辜負百姓,有沒有餓死百姓,老人家,您信得過我們嗎?”
老婦人愣了很久,神情頗為猶豫,抬頭再望向李素時,渾濁的眼裡露出了一抹堅定,但她卻並未直接回答李素,而是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道:“孩子,你是當家的,貴人的話你也聽到了,你怎麽說?”
漢子倒是個痛快人,聞言道:“娘,兒子覺得貴人說的有理,這一路上流言不少,各有各的說法,咱們別信這個,眼前這兩位貴人是朝廷出來的,而且還有皇帝陛下的親兒子,他們說的話,兒子覺得能信,您說呢?”
老婦人點點頭,道:“好,那咱們就回晉州,老婦相信陛下和朝廷不會害我們,相信官府不會讓咱們餓死。”
漢子一拍胸脯,道:“晉州也找得到活計,咱們何必背井離鄉?兒子有手有腳,有一身力氣,就算種不了地,就算不靠官府賑濟,兒子也能養活這個家!”
老婦人笑了,讚道:“有志氣。是我的娃!走,咱們回晉州!”
一家人向李素等人行過禮,面帶躊躇滿志的笑容。歡喜地掉轉了頭,朝晉州走去,在眾多逃難的難民人群裡,這一家人像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在熙攘的人流裡華麗逆行。
隊伍繼續前行,三天后,李素一行入晉。到了晉州城外。
晉州隸屬河東道,早在春秋時期便已建城,當時名為“鼓國”。西漢時擴城,並設三縣轄區,轄下人口四萬余戶,武德四年。置晉州都督府。貞觀六年廢止,仍以晉州名之。
晉州是個人傑地靈之地,從古至今多出仁人壯士,最有名的,莫過於一位作死界的骨灰級老玩家了,沒錯,魏徵,這位畢生以挑戰個人生存極限為樂趣的老頭。便是出生於晉州,這裡是魏徵的家鄉。
李素一行人到晉州城外時。城外正熱鬧非凡。
所謂的“熱鬧”,不是集市,而是數千人紛紛擾擾聚集於城門外,這些人全都是百姓打扮,穿得很破舊,和路上遇到的那些逃難百姓一樣,都是拖家帶口,都拎著或簡單或笨重的行李,只是這些人並沒有趕路,而是聚集在城外的吊橋下,一位穿著緋袍的官員領著十來名綠袍官員攔在人群前,不知說著什麽。
李素和李治騎在馬上,詫異地互視一眼,然後催著隊伍加快速度趕上,離得近了,才發現那位緋袍官員神情哀慟,雙臂自然伸開,以一種螳臂當車之態,攔住群情激動的人群,嘴裡卻不知在苦苦哀求著什麽。
李素和李治下了馬,二人並肩走上前,終於聽到那位官員說的話。
“各位鄉親,咱們晉州確實受了災,這是老天爺降災人間,誰都沒法子,鄉親們拖家帶口背井離鄉找活路,余某也理解,余某隻想請鄉親們相信刺史府,相信朝廷,不要急著離開家鄉,多等幾日,就等幾日!幾日後朝廷必有賑濟糧草撥付,此去長安數百上千裡,一路上食不裹腹,不知要餓死多少人,余某忝為晉州刺史,上愧對陛下和朝廷,下愧對黎民百姓,余某對不住大家,隻想請大家再忍耐幾日,我已命周邊村郭地主富戶開倉放糧,大家留在晉州耐心等幾日,好不好?”
人群安靜了片刻,接著人群中不知哪裡傳出一道冷冷的聲音。
“咱們已等了三日,仍不見官府賑發一粒米,你還叫我們等下去,你的話我們能信嗎?留在這裡難道便有活路了?”
這句話從人群裡冒出來很突兀,數千黑壓壓的百姓人群,一時也不知聲音具體從哪個地方發出來的,但話剛說完,仍在猶豫的百姓紛紛點頭讚同附和。
“不錯,說什麽讓地主富戶打開糧倉,咱們晉州的富戶早跑了,沒跑的也被搶得精光了,富戶地主家裡哪有糧食?至於朝廷的賑濟糧草,更不知何年何月等得到了,與其在此等死,還不如一同南下長安,給家小求個活路!”
這位姓余的刺史臉色越發苦澀,看著群情激憤的百姓,不住地伸開雙臂,試圖攔阻百姓前行。
“各位鄉親,天災之下,朝廷難免反應不及,但請鄉親們相信朝廷,相信官府,我們不會不顧鄉親死活的,朝廷撥付的糧草從長安出發,到晉州也需要一段時日,大家請聽余某一句勸,再等幾日,只要再等……”
話沒說完,人群裡仍是那道冰冷的聲音打斷了他:“幾日複幾日,我們多等一日,便多餓一日的肚子,大人可知晉州附近的樹皮草根都快啃完了?多少鄉親幾天沒吃飯,餓了渴了隻從地上抓一把雪填充,再等幾日,余刺史莫非要見我們屍橫遍野才甘心?”
原本猶豫的百姓被這道聲音一煽動,頓時又鼓噪起來,紛紛讚同附和,數千黑壓壓的人群又開始往前移動,余刺史和十來名官吏紛紛伸手攔住,單薄的雙臂不自量力地擋住潮水般的人群,所謂的阻攔,看起來竟是那麽的可笑可憐,卻又可敬可歎。
“不能走,不能走啊!一旦離城。路上不知要餓死多少人,鄉親們,不能走啊!”余刺史淚流滿面。哽咽哀求。
擋在最前面的一位百姓歎了口氣,道:“余刺史,您經略晉州三年,大家知道你是個好官,可……我們實在等不起了啊,我家娃子才三歲,已然餓了兩天了。如今連站都站不穩了,朝廷的糧草卻遲遲不見,余刺史。我們真的等不下去了……請刺史大人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余刺史泣道:“你們離了城,才是真正的死路啊,為何你們偏不信我?”
人群裡,那道冰冷的聲音再次傳出來:“余刺史。您是好官。鄉親們都信您,可朝廷是好朝廷嗎?這場天災怎麽來的?十裡八鄉都傳遍了,就是因為當今皇帝陛下不仁,當年乾過弑兄殺弟的事,所以自從貞觀元年始,幾乎每年都有大災,說到底這是陛下的過錯,所以老天爺降罪於人間。卻連累我們百姓吃苦受罪!”
人群頓時一靜,接著爆發出無數附和聲:“就是就是。陛下無道不仁,為何要連累我們?我們窮苦百姓何辜?”
余刺史和身後十來名官吏頓時勃然變色,眯著眼直起身子,使勁在人群中搜索剛才那個說話的人,可是在數千人裡面找一個人,何異於大海撈針,半晌未果,但人群的憤怒卻已漸漸高漲起來,眼看一場民亂在醞釀成形。
一直靜靜站在不遠處默不出聲的李素和李治臉色也變了。
趁著人群剛開始騷亂,李素朝後面揮了揮手,一名部曲上前,李素沉聲吩咐道:“叫方老五帶幾個耳力眼力好的人過來,還有,讓付將軍也從部將裡挑幾個耳力眼力好的人過來。”
很快,方老五和付善言領著十來個人趕到李素身邊,李素面無表情地道:“你們仔細看著人群,不管誰在人群裡說話,都要把他指認出來,做得到嗎?”
付善言沒出聲,隻轉臉朝身後的部將眼神示意,方老五笑了笑:“巧了,咱家部曲裡有兩個殺才,以前當府兵時是專門守夜營的,站在高處,百丈內的動靜都能聽得清楚,看得分明,侯爺您瞧好吧。”
李素點點頭,目光陰沉地繼續盯著人群。
人群仍在鼓噪,騷動,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跡象。
余刺史額頭的汗水和眼中的淚水混雜一起,臉色越來越白,眼神裡充滿了驚怒和悲愴,努力伸開手,拚命攔住不停往前蠕動的人群。
“余某操持晉州三年,大家拍著胸口說,這三年余某有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鄉親的事?有沒有說過一句食言而肥的話?你們為何不信我?為何不信我!”余刺史淚流滿面地吼道。
吼聲如困獸猶鬥,泣聲如杜鵑啼血,後面的李治臉色發白,可看見余刺史那孤身擊流的狼狽落魄背影,李治又忍不住眼眶發紅,腮幫咬得緊緊的,攏在袖中的拳頭死死攥著,卻只能看著李素平靜無波的臉色,而不敢稍有動作。
果然,人群裡再次發出那道冰冷的蠱惑的聲音。
“余刺史,鄉親們不是不信你,是不信朝廷,今上做了惡事,憑什麽讓咱們來擔當?鄉親們此去長安,不但為了活命,也想找皇帝陛下討個說法,再大的權勢,終也大不過‘道理’二字吧?”
話音落,李素身後的一眾部曲部將忽然抬臂, 手臂同時指向一個方向,李素凝目望去,卻見人群裡一名穿著破爛粗布衣裳,臉色黝黑,額上有一塊瘡疤的中年漢子,看起來跟周圍普通的百姓並無任何區別,連長相都屬於那種平凡得沒有任何鮮明特點,十足十泯滅於人海的那一類。
李素眼睛一眯,嘿嘿冷笑兩聲,然後手一揚,指著人群裡那個中年漢子,大喝道:“給我拿下!”
十余名部將同時拔腿朝人群衝去,一邊衝跑一邊解下腰側的刀鞘,趁著人群百姓正在愣神發呆時,十余人已衝到人群前,揮舞著刀鞘如同劈浪一般,將前方的百姓全部拍到兩旁,然後直衝而入,仿佛猛虎入羊群似的,徑自衝到那中年漢子面前。
中年漢子還沒反應過來,或者說,他自以為躲在人群裡煽動挑撥很安全,完全沒想到李素的部曲們早已將他鎖定,直到衝到他面前站定,那中年漢子還睜大了眼睛,一臉呆滯地看著如狼似虎的十來名部曲。
一記耳光狠狠扇過,中年漢子還來不及發出痛呼,便隻覺腦袋一痛,有人用刀鞘狠狠敲了他的後腦杓一記,隨即腿部一陣奇痛,垂頭一看,赫然發現自己的雙腿也被刀鞘敲斷,最後隻覺身子一輕,整個人被幾名部曲抬起,走出了人群。
說來話長,但從李素斷然下令,再到中年漢子被廢後抬出人群,整個過程只有幾個呼吸的時間,這些部曲不愧是歷經百戰的殺才,對付一個人實在是簡單乾脆利落,甚至連動作看起來都是那麽的賞心悅目,頗具觀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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