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是個人的事,信或不信,存乎個人一心。
大唐民間信佛信道者眾矣,連朝堂君臣都對佛道很尊崇,李世民每年以皇家名義做的祈福法事和道場便不下十余場,對有名的高僧和道士執禮甚恭,不管李世民內心到底信不信佛道,但他擺出來的架勢還是非常有誠意的,從政治上來說,佛道在民間傳言散播甚廣,民眾基礎強大,皇帝也不得不擺出迎合的態度,來求得士子和百姓的認同,更何況,道教創始人還是李家傳說中的祖宗,盡管這位祖宗心裡可能不大認同……
有信仰是好事,沒信仰也不見得十惡不赦,大唐是個開明的朝代,每個人都能得到相對的自由,可是沒信仰的人不能侮辱別人的信仰,這是底線,也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準則。
身後那道聲音傳來,武氏大驚失色,她馬上意識到自己闖禍了,而且闖的禍不小。
這幾日在道觀內的悠閑生活,令她不自覺地放松了慣來繃緊的神經,在這座小小的道觀裡,她不必提防任何人,不怕有人害她,更不懼隨時將至的生存危機。
武氏,畢竟還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子,有城府,有心機,但缺乏自律,所以過了幾天悠閑安逸的日子後,她不知不覺懈怠了,於是忘形了。
…長…風…文…學,ww£w.c⊥fwx.ne□t身後的聲音不熟,可語氣卻令武氏悚然變色,她是個伶俐人,在道觀內用這種語氣說話的,除了東陽公主,不可能有別人。
戰戰兢兢轉過身,武氏第一眼便看到東陽那張面無表情的俏臉,無怒也無嗔,眼神一片淡漠。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陳述一個很真實的事實。
撲通一聲,武氏毫不猶豫地跪下,面朝東陽狠狠磕頭,每磕一下,額頭都撞得砰然作響,非常實在。
“奴婢一時忘形失言。殿下饒了奴婢這一次吧……”話說完,武氏的淚水也隨之滑落,神情一片深深的愧疚和自責,很完美的認罪態度。
東陽靜靜注視著她,對武氏,她早已聞名,李素提過幾次,語氣不鹹不淡,可似乎又對她有些關心。每次提到她,他的眼神裡總有一種神秘莫測的色彩,令東陽非常疑惑。
所謂關心則亂,東陽不清楚李素對這個武氏到底是怎樣的情感,
說是男女之情,可每次提到她時,他的表情和眼神卻很清澈平靜,完全沒有男女之情的跡象。可是無緣無故的,遠在太平村的他竟關心一個淪入掖庭的女子。這個事實卻又完全說不通……
東陽試探過幾次,但李素每次總是巧妙地避過了這個話題,或者完全否認男女之情的存在,於是……東陽更困惑了。
此時此刻,這個令她困惑多日的女子就跪在她面前,一下又一下地磕頭認罪。哀哀乞命之色我見尤憐,梨花帶雨般的俏臉上布滿了悔恨,這樣的表情,這樣一張精致美麗的臉,哪怕犯了天大的過錯。任何男人看見了恐怕都會原諒她吧?
東陽暗暗歎息,難怪以父皇的閱歷和年歲,竟也能將她留在身邊常侍數年之久,這女人不說本事,僅憑那張哀憐欲絕的臉,就足夠令所有男人心軟了,將來她若與李素見面相識,李素會不會對她……
一股醋意和嫉妒悄然湧上東陽的心頭。
東陽善良,溫柔,忠貞,女人一切美好的品德她都具有,可她,畢竟還是女人,女人就免不了心生嫉妒,免不了吃醋。
有那麽一瞬間,東陽甚至對武氏生出一絲殺意,她很想把這個將來可能會與自己爭奪寵愛的女人除掉,一了百了。
殺意只是一瞬,善良終究還是戰勝了惡念,當東陽回過神後,不由心生愧疚,暗念了幾聲罪過,心境頓時變得平靜無波。
“起來吧,不信神明是你自己的事,算不得罪過……”東陽淡淡地道:“你可以對老君不信不敬,但,不可辱他,因為你不信的東西,別人信,你辱他,便是辱別人,這個‘別人’,也包括我。”
武氏停止磕頭,呆怔片刻,忽然放聲痛哭起來:“殿下,奴婢真的知罪了,奴婢剛從掖庭出來,道觀裡人人待奴婢好,奴婢懈怠了心境,一時放縱了,奴婢……願在老君像前誦經悔過,贖我今日不敬之罪。”
東陽淡淡看了她一眼,道:“隨你便是,這裡是道觀,你是出家的道姑,你若誦經誰還攔你不成?”
說完東陽語氣一頓,道:“你既奉旨出家,可有取道號?”
武氏急忙道:“不曾取得。”
東陽沉吟片刻,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無論信與不信,你終歸已是道門中人,你將這裡當作權宜也好,當作歸宿也罷,既然道法自然,歸根結底,自然亦隨心,天地諸道,無論自然或是隨心,終離不開一個‘悟’字,悟透了,出不出家,信不信道,都找得到歸宿,日後你的道號便叫‘悟慧’吧。”
武氏喜色一閃,急忙伏地道:“貧道悟慧,謝殿下賜名。”
東陽點點頭,不再理她,轉身翩然離去。
直到腳步聲走遠,武氏這才起身,悄悄抹一把額頭,發現已是冷汗如漿,潸潸透衫。
一旁的杏兒這時也起了身,走到她身邊怯怯地道:“武姑娘……”
武氏扭頭道:“今日是我的錯,杏兒你提醒得對,我不該如此放肆,既然已出家,我便是出家人,以後凡塵與我無關,我隻侍奉道君。”
從懷裡掏出方才炫耀的那支簪子,武氏的神情已無半分不舍,堅決地將它遞給杏兒,道:“杏兒你不是出家人,這支簪子便送你吧,畢竟是個好物件,我以後用不著了,從今日起,我便是道君座下的弟子,凡侍奉之禮,日後絕無不恭之處。”
杏兒遲疑地接過簪子,不認識般呆呆看著武氏。
武氏已轉過身,面朝老君像跪下,很隆重地行了一個道家揖,喃喃道:“道君在上,弟子悟慧今日冒犯金身,大罪難逃,弟子願在金身前誦經四十九日,以贖萬死之罪,求道君寬恕弟子。”
喃喃念畢,武氏神情虔誠地開始誦經,然而抬頭瞥向道君金身的那一刹,眼神仍如往常般淡漠冰冷。
她,仍無信仰,仍無敬意,此生她唯一信的,只是自己,隻敬自己。
她是聰明人,或許,太聰明了。
嘴裡有口無心地誦著經文,心裡卻在反覆咀嚼剛才與公主殿下的對話。
從剛才東陽公主對她的態度來看,武氏可以肯定兩件事。
第一,東陽公主對她並無好感,有那麽一瞬,她甚至察覺到公主身上散發出來的敵意。
第二,由此推論,把她接出掖庭應該完全是公主背後那個人的意思,公主只是一個執行者,而且執行得不情不願,能讓一位公主殿下不情不願卻又不得不去做這件事的人,除了那位傳說中的李縣侯,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
至於那位李縣侯為何要這麽做,他幫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武氏此刻反倒不急了。
水落總會石出的,她相信自己與那位李縣侯一定有相遇的一天,久縈於懷的謎底,也終有解開的一天,若現在太刻意的去接近他,反倒落了下乘,更被公主所嫉恨,不如隨緣。
聖旨很快,比想象中快,李素騎著快馬剛趕回家,正好與傳旨的宦官一前一後進門。
李家人全跪在庭院內接旨,宦官念完旨後轉身離開,李道正和許明珠卻一臉愕然地看著李素。
李素強笑道:“吃皇糧就這樣,走與留都由不得自己,幸好這次不用出關,晉陽離咱們長安不遠,爹和夫人不必為我擔心。”
許明珠眼中蓄滿了淚,垂頭默然片刻,使勁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妾身給夫君收拾行李……”
李道正搖搖頭, 歎道:“怎說走就走咧?從西州回來才多久,又要離家……朝堂裡那麽多大臣將軍,偏隻你一人能辦差麽?”
李素苦笑不已。
老爹問的這句話,其實正好也是他想問的,滿朝文武公卿那麽多人,偏只派他去晉陽出這趟苦差,雖然房玄齡給了他一個不可宣揚所以只能派年輕朝臣的理由,但李素總覺得這個理由太牽強,就跟他自稱自己有腦疾一樣,有胡說八道兼侮辱他智商之嫌。
難道說……果真是因為李世民見他在尚書省應差時太懶太閑,實在看不順眼,忍耐已到極致了,所以才把他一腳踹出長安,讓他多少辦幾件像樣的事,不至於看起來像個白養的米蟲徒耗民脂民膏而令他這個皇帝心裡不平衡?
想到這裡,李素哀怨地歎了口氣,喃喃道:“無聊生禍患啊,以後真的應該勤奮一點,至少也要擺出個勤奮的姿態,不然後果堪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