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的騎兵在北國的平原上奔馳,鮮豔的戰旗迎風招展,堅硬的馬蹄踩踏在冬日的硬土上,發出一陣陣沉悶鈍響。
“好了,且住。”
打頭的軍官是一個女真猛安,頭上一頂黑白相間的貂皮帽子戴的齊整,身上的衣袍束的極緊,雖然長途奔馳,也是絲毫不亂。
他揮止隊伍之後,回頭打量著落在身後老遠的一支隊伍,隔的太遠,怎麽也看不清楚。他無聲的笑了一笑,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下巴上暗黃色的胡須,然後跳下馬來。
他極想伸個懶腰,只是當著部下卻無法如此,隻得強行按捺,將雙手按在自己腰間,看著幾百名騎兵亂紛紛下馬。
也不需他吩咐,自有一些老成的軍官督促,眾騎兵立刻牽引著戰馬,整理搭扣,喂食草料,自己也拿出皮囊,取出乾糧,就著冷水吃飯。
過不多時,落在後頭的小股隊伍終於趕了上來。
這一夥人,除了大半的女真騎兵外,還有十余名漢人官員,被女真騎兵包夾在隊伍中間,雖然身著官服,一個個官帽歪斜,衣袍不整,狼狽之極。
那女真猛安面露譏誚之色,揮手令道:“來人,給他們送去飯食,氈子,讓他們好生歇息一會兒。”
幾個女真兵聽令去了,將那夥漢官一個個扶下馬來,送上稍稍精致些的飯食,又在地上鋪開毛氈,讓他們坐在上面休息。
一個女真百戶站在一旁,看的只是怒氣勃發,半響過後,氣衝衝的向那猛安叫道:“怎麽讓漢狗顯的比咱們女真人還高貴?”
他帶頭叫嚷,其余眾官也跟著叫道:“就是,也不知道上頭的王爺們是怎麽想的。平白放了他們不說,一路上還盡自要照顧著他們,當成大爺捧著,咱們女真人什麽時候受過這種氣!”
那女真萬戶名叫完顏活女,其父完顏婁室,是金國萬戶,也是陝、華諸州和潼關等地的守將,在金國諸將中以智計謀略見長,雖然只是一個萬戶,其實在女真上層中的影響力,則遠遠超過了他的官職。
此次放歸漢官回南,原本就是完顏婁室一意堅持,依次說服了宗輔、宗瀚、宗斡、完顏希尹等宗室高層,然後奏明了皇帝吳乞買,終於得到首肯,在囚禁的漢官中精心挑選出這十余人來,放回南朝。
完顏活女也並不讚同父親的見解,只是他為人深沉多智,雖然心裡很是不滿,卻並不肯在旁人面前多說一句。他是其父長子,女真這時候並沒有建全官製,父死子繼也是常有的事,現在完顏婁室病情加重,隨時可能一病不起,在這個當口,他可不想觸怒父親。
聽到部下抱怨,他只是淡淡答道:“這件事上頭自有主張,咱們只是奉命辦事,說這麽多牢騷話做什麽。”
他知道部下如此鬧騰,也是指著自己在父親面前陳說利害,喝止眾人後,終又說道:“這件事我會和父親說說看,不過能不能成,還得再說。”
諸軍官喜道:“還是大人英明,老萬戶雖然神仙一樣,到底是老了。聽說這一次放歸的才是一小批,然後還要大批放回,這樣可怎麽得了。咱們在富平敗了,北方原就有不少漢人不服,這樣一服軟兒,以後咱們女真人還怎麽挺直腰板說話!”
雖然對方對自己的父親稍有不恭,完顏活女也認為對方的話很是正確,與他的心思完全想同。他面色陰沉,不由自主的長歎口氣,心裡對說服自己固執的父親,殊無成算。
歇息半響過後,此處卻離潼關不遠,完顏活女一聲令下,各人又翻身上馬。
這一回大隊並不先行,而是將那些漢官簇擁在陣中,往著潼關方向而去。
此時已經是靖康五年的初春,新年剛過,這夥女真人卻是先人關陝出發,趕到上京領命,連年也沒好生過,就又被從上京趕了回來,自然是一肚皮的怨氣。
他們也不管上官如何想法,只是一直罵罵咧咧,抱怨趕路辛苦,連熱食熱水也沒有一口,更別提美酒美食了。
罵的興起,更是指著中間那夥漢官大吧,女真髒話層出不窮,將對方的祖宗八代都罵上一遍,方才過癮。
一個漢官老者嚇的臉色慘白,原本長途騎馬就很難承受,一路上金兵雖然不打,罵卻不曾絕口,直嚇的這老頭兒心驚膽戰,唯恐哪天有人罵的興起,把他從馬上一把拖將下來,一刀砍了。
他顫抖著身體,壓低聲音,向著自己身邊的一個青年官員問道:“秦大人,他們隻管叫些什麽,是不是不懷好意?”
那青年官員便是後世鼎鼎大名的秦檜,此時他臉色陰沉,咬著牙答道:“他們在用髒話罵咱們,又說上頭不該厚待咱們。”
他雙眼滿帶惡意,嫌惡的看了一眼對方,又低聲道:“有幾個特別凶的,說要找機會下手,把咱們殺了。”
那老者“啊”了一聲,胡須直抖,面龐抽筋,差點兒掉下馬來。
秦檜肚裡暗笑,這些天來的惡氣總算稍稍發泄,他知道不能做的太過,當下又將話風一掉,安慰那老者幾句。
當下無話,天氣陰沉,朔風凜洌,眼見就要下雪,帶隊的完顏活女心中焦急,派人來對這夥漢官勉勵了幾句,讓他們這次不要掉隊,要拚命緊跟大隊。
漢官們也知道天氣要變,想到在荒郊野嶺中熬夜,或是在雪地裡趕路,各人也是不寒而粟,雖然有不少人雙腿磨破了皮,馬走的稍快就是鑽心般疼痛,此時也顧不得,隻得拚了老命的打馬急行。
好在各人都知道潼關近在眼前,此時辛苦一些,也好過在雪地裡捱苦,眾人振起精神,拚命打馬,居然也和女真大隊並未落下多少。
完顏活女時不時望後看上一眼,看到漢官們一個個齜牙咧嘴,苦不堪言模樣,卻是忍不住發笑。
他們在響午就開始趕路,不過一個多時辰,天色已經漸漸發黑,天空中揮金斷玉般降下雪花,過不多時,已經將各人的眉眼頭髮染的雪白一片。
寒風打臉,雪花冰冷,各人正覺苦楚間,卻聽到不遠處有人叫道:“到了,前面有燈火了。”
這小小寒冷,完顏活女自小在北國長大,原本倒也不覺得什麽,這些年很享了些富貴,竟也是覺得經受不住。此時聽到人叫嚷,他心中也是一喜。策馬上得一個小小土坡,打眼去看,只見不遠處有幾盞燈籠正在風中搖擺,雖然看不大清楚,卻也知道前方必定就是關城。
他心中一喜,暗想:“一會子命人燒上火坑,殺一腔羊,喝上幾壺黃酒去去寒氣。”
想到這裡,隻覺得肚裡咕嚕做響,饑火上升,再也忍耐不得。
當下大聲令道:“大夥兒快點,趕到了城裡好歇息。”
其實不待他令,他部下士兵都和他一樣心思,當下各人奮勇,歡呼大叫,拚死趕著腹下戰馬,往著關城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