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悠悠跪在母親墳前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這座尖尖的新墳就是母親年輕的生命永遠的歸宿了。
“走吧!”李清照握住李悠悠的小手,李悠悠便一步三回頭離開了李盼盼的墳頭。一老一少在春天的山野郊外走遠,她們的身影終於沒入那一片嫩嫩的新綠。
馬蹄聲由遠至近,趙士程跨著高頭大馬從新綠間向新墳飛奔,他的身後跟著一溜騎馬的家丁,到了墳前,主仆幾個紛紛下馬。
“公子,你看!”雨墨指著墳前的木牌,木牌上“李盼盼之墓”五個大字讓趙士程一下睜大了眼睛。只見這幾個大字筆酣墨飽,春蚓秋蛇,剛柔相濟,汪洋恣肆。
“公子,你怎麽了?”雨墨狐疑地盯著自家公子驚疑的神情,隻聽他家公子喃喃道:“這多像是易安居士的書法,難道悠悠真的被易安居士帶走了?”
“公子,你在說什麽?易安居士是誰?”雨墨好奇道。
趙士程把目光調回雨墨稚氣未脫的臉上,他沉重地搖搖頭,嘟噥了一句,“說了你也不懂。”
“昨兒個還在沈園裡唱曲呢,今兒個怎麽就埋到地底下去了呢?”雨墨問他家公子。
趙士程歎口氣,沉默了許久,道:“雨墨,讓大家上山采點野果子來,我要拜祭一下盼盼姐。”
“是,公子。”雨墨領了家丁們上山坡上摘果子去。趙士程一個人站在李盼盼墳頭,心情沉重。新墳上落滿圓圓的紙錢,一條白絲裹在木牌上迎風飛飄,趙士程舉目望四周春意正濃,止不住心裡落差,黯然神傷,驀地想起古人的詩句來:自有春愁正斷魂,不堪芳草思王孫。趙士程心下又擔憂著李悠悠,隻能不停寬慰自己,有李清照照顧,悠悠會很好的。家丁們已經摘了大捧的果子到了墳頭,雨墨一邊擦了個果子吃,一邊讓家丁們將果子堆到李盼盼墳前。沒有祭悼的香火,趙士程隻能歎口氣對著李盼盼鞠了幾躬,道:“盼盼姐在泉下有知,就請保佑悠悠健康長大,有朝一日,我若能再與她重逢,一定也會對她多加照看。”
祭拜完李盼盼,雨墨已牽了馬來,趙士程躍身上馬,握緊韁繩,一夾馬肚,便飛奔而去。
“公子,等等我們。”雨墨在後面喊。家丁們魚貫上馬,急追趙士程而去。
到了山陰城內,趙士程將馬交給雨墨,複又去小紅樓尋唐婉。走到小紅樓下,見青碧站在樓上穿廊,憂愁點點,向他揮手。趙士程半仰著頭問她:“你家小姐呢?”
“還和三公子哭著呢!”青碧說得淒惶。
趙士程一愣,都哭了大半天了,一條江都該哭幹了,這樣下去可怎麽好?於是他疾步進了小紅樓,直奔唐婉房間。青碧已向裡頭唐婉和陸遊夫婦通報了趙士程來訪,只見不一會兒,陸遊扶著唐婉,淚流滿面,期期艾艾走出美人屏風。二人一齊向趙士程躬身致謝,趙士程連忙上前攙扶二人。三人一起在房內圓桌旁坐了。
陸遊道:“多謝士程兄救了婉妹,醫藥照看,還好生收留在小紅樓內。”
趙士程擺擺手,“不打緊,我這小紅樓空著也是空著,剛好給少夫人住一段時間,隻是事已至此,三公子和少夫人有什麽打算?”
陸遊與唐婉對視一眼,不禁又悲從中來。
趙士程道:“務觀兄是男人,該拿個主意才是。”
“我是不會放婉妹回娘家去的。”陸遊一咬牙道。
“可是休書已下,表哥不讓唐婉回娘家,唐婉也沒有任何臉面再進陸家的門啊!”唐婉紅愁綠慘,眸子上掛著未落的淚珠,襯得整張臉就像帶雨梨花,看得趙士程內心一糾一糾的。
“婉妹,對不起,”陸遊緊緊握住唐婉的手,心裡就跟油煎兒似的,“請給我一段時間,我一定會做通母親的思想工作,母親一定是正在氣頭上,等她氣消了,我想她會同意我把你再接回陸家的。”
唐婉淒然搖頭,“姑姑話已說絕,我想就算等死我唐婉,也未必能等到姑姑回心轉意的那天。”
“婉妹,給我一段時間,讓我再爭取一下。”陸遊近乎哀告。
趙士程見一對有難舍難分,便道:“這樣吧,少夫人暫住我小紅樓內,等務觀兄做通陸老夫人思想工作,到時再來接她。若福州唐家不小心聽到風聲,到時,務觀兄就說少夫人是在我小紅樓內養病休息,唐老爺那邊也是會理解的。”
“多謝士程兄,也隻能如此了。”陸遊把征詢的目光投向唐婉,唐婉沒有看他,她現今是屈做棄婦滿面羞慚,便默認了陸、趙二人的辦法。
陸遊起身告辭,趙士程送他到小紅樓下。陸遊再三道謝,並說要付租金給趙士程,趙士程笑道:“我若要你那點租金,便也不會仗義救人了。”陸遊想想也是,堂堂趙府,皇族後裔,富可傾城,怎麽會缺這點子租金呢?於是道了別,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趙士程回到趙府,雨墨早就探頭探腦在府門外迎他。他把他家公子拉到一邊,壞笑著說:“公子,大喜啊!”
趙士程習慣性捏起拳頭反敲了他額頭一記,“大喜?喜從何來?”
“老爺和老夫人正給你張羅親事呢,媒人就在府裡頭,這回說的是王家的千金小姐……”不待雨墨說完,趙士程扭頭就走,雨墨連忙去拉他,問道,“公子,你又要開溜?”
趙士程回頭抿著唇看著雨墨,雙目若有所思地微蹙著。
雨墨“噗嗤”一笑道:“要不,公子,你和老爺夫人坦白了吧!”
“坦白什麽?”趙士程疑惑地盯著他的機靈奴才。
“告訴老爺夫人你早就有心上人了啊,而且現在婉姑娘不是剛好被陸府休了嗎?婉姑娘恢復單身不正好遂了公子的願?公子剛好可以娶得美人歸,雖然婉姑娘是二婚,公子如若娶她,是委屈了些哈,可是誰叫公子你喜歡她呢?而且暗戀了這麽多年……”雨墨還在喋喋不休,趙士程無奈地搖搖頭,徑自走掉。雨墨看著他家公子風度翩翩的背影,“嘿嘿”地摸摸頭笑了。
趙士程為了避開媒人,又無聊地到街上溜達去。他去市集給唐婉買了許多吃穿物什,讓店鋪老板直接遣夥計送到小紅樓去。看看日頭已偏西,估摸著媒人等不到他,該離開陸府了,便準備回家。正悶頭走著,見街邊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一身素服跪在地上,身前豎一塊牌子,上頭寫著“賣身葬父”。那女孩一張圓圓的臉蛋,生得眉清目秀,氣質溫婉,卻因為通身披麻戴孝,襯得整個人淒淒慘慘,蒼白無助。趙士程正想上前,早有一個半老徐娘搶先一步,趙士程認出她來,不是梨香院的李媽媽嗎?隻聽李媽媽跟身旁的丫頭說道:“喲,這小姑娘長得倒和那悠悠有幾分相似呢!”
“可不是?”丫頭應和著,“隻怕長大了,比那李悠悠有過之無不及。”
“賣了悠悠啊,我心裡疼,多好的一棵搖錢樹苗苗,但要是買了這小姑娘,那我就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李媽媽臉上流露得意的笑容。她連忙從兜裡掏出一錠銀子,欲往小姑娘身前丟去,說時遲那時快,趙士程上前一步接住了那錠銀子。李媽媽抬眼見是趙士程,便滿面堆笑道:“喲,大水又衝龍王廟,怎麽,趙公子看上這小丫頭了?”
趙士程將銀子還給李媽媽,恭敬施了一禮道:“媽媽真是天下第一等聰明之人,不知可否成人之美?”
李媽媽接了那銀子,悻悻然道:“趙公子呢,是皇帝家的親戚,我一個的兒怎好與你生搶東西?這丫頭養大了,給趙公子做個小妾,還是夠姿色的。”說著,屁股一扭,扔下一記白眼,領著丫頭徑自去了。
趙士程回身看跪在地上的小女孩,眉眼間倒真有李悠悠幾分神韻,他道:“小姑娘,你還是跟我回府吧,雖然要做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頭,但總比被李媽媽帶回梨香院強,況還能一日三餐溫飽,不至流落了街頭。”
小女孩沒有抬眼看趙士程,隻是怯生生給趙士程磕了個響頭。趙士程頓時心裡不忍,他扶起她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溫,名字叫圓儀,溫婉圓通,端莊淑儀之意。”
趙士程聽小女孩工工整整說出自己的姓名,不禁心下生疑,這倒奇了,溫圓儀,不像是粗俗人家能取出來的名字,便問道:“你認識字?”
溫圓儀輕輕點頭,始終沒有抬眼看趙士程,“娘親教我識得過幾個字。”
“你隻說賣身葬父,那你娘親呢?”趙士程問。
溫圓儀不答,隻是兀自垂頭。趙士程隻好道:“你爹爹現在何處?你快帶哥哥去吧!”
溫圓儀向趙士程做了萬福,便轉身在前頭走。趙士程邊跟著她走在後頭,邊打量她的身量舉止,這小女孩越看越像是出自大戶人家,舉手投足都斯文有禮,真正應了她的名字:溫婉圓通,端莊淑儀。隨著她繞了幾個巷子,趙士程終於走進了一間簡陋的臨街小屋。小屋陳舊破敗,陰晦霉朽。趙士程不禁掩了鼻子,溫圓儀回身滿含歉意看著他,趙士程不好意思笑了笑,道:“沒事,一點兒都不臭,你還是先帶我進去看你爹爹吧!”
溫圓儀抿了唇,小臉崩得嚴肅,轉身走進了破陋屋子。趙士程跟了進去,便看見躺在地上草席上的一個中年男子,一股屍臭更嚴重地刺鼻撲來。趙士程一下蹙起了眉頭,看那男子,一定是死去多時,臉上已經現出屍斑
,趙士程正要開口文化,不料溫圓儀已經跪在地上,鄭重向他磕了響頭,道:“請公子替圓儀葬父,今生今世,圓儀當為奴為婢,做牛做馬,報答公子的大恩。”
趙士程看著地上這個過早就愁鎖雙眉的女孩子,幽幽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