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悠悠正隨唐婉在花園裡玩耍,忽見娘親瘋一樣跑出陸府花園,她趕緊撇了唐婉,追向李盼盼,一路追一路喊:“娘,娘……”見娘親一路抹眼淚,一路飛奔,李悠悠心急如焚,跑得急了,一不小心,摔了個小雞啄米的姿勢。
聽到女兒在身後傳來一聲慘叫,李盼盼趕緊停了腳步,她回過身去,淚眼模糊間望見悠悠正從地上爬起來,許是哪裡摔疼了,一邊一瘸一拐,一邊哭著走向她。
“娘,你為什麽跑?你不幫我找爹了?”李悠悠仰著頭,奶聲奶氣的,眼裡還盈著因為摔疼而冒起來的淚光。
李盼盼的胸口猛地一縮,又一漲,一縮一漲間疼痛欲裂。女兒可愛的小臉在陽光底下熠熠生輝,可是陸仲高不願意承認她,那麽自己的命運就是女兒的將來,在梨香院裡如草芥一樣活著,受盡凌辱,人盡可夫。她怎忍自己日日夜夜咬牙咽下的苦酒,女兒將來也要含淚飲下?想到女兒的前程,李盼盼的淚再一次浮上眼眶。
“娘,你為什麽哭?是爹爹不要我們嗎?書房裡那個大老爺就是我的爹爹,對不對?”李悠悠的小臉漾滿憂傷。
李盼盼再也忍不住,一下就擁女兒入懷。母女倆在空曠的陸府花園嗚咽了一番。
唐婉追上前來,見哭成一團的母女倆,不禁關切道:“盼盼姐,你們這是怎麽了?”
李盼盼站起身,淚眼模糊地看著唐婉。唐婉真是一個秀麗端莊、蕙質蘭心的美人。隻有她這樣的美人兒才配得到愛情和幸福的婚姻。李盼盼到死也無法想到唐婉的幸福雖然原本也不盡完美,可是卻是因為她而徹底崩盤。
“和仲高哥談得不好嗎?”唐婉近前,握住李盼盼的手。
李盼盼頹喪地搖了搖頭。
“他不肯認悠悠?”見李盼盼傷心欲絕的模樣,唐婉心下已經猜到這層,便脫口而出問道。
李盼盼使勁吸了吸氣,落著淚點頭。
唐婉十分不忿,“我找仲高哥去,做人怎麽能如此不負責任?”不待李盼盼阻止,唐婉已經轉身,疾步走了。望著她急匆匆的背影,李盼盼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她抬眼環顧著高牆大院的陸府,想起陸仲高在書房內說的那些絕情絕意的話,再揆度一下自己的身份,心下更生出自卑的情緒來。攜了李悠悠的小手,李盼盼也轉身蹣跚地走出了陸府。
唐婉正憤憤不平悶頭走著,忽聽前方亭子裡有人喊她:“婉姑!”聲音慍惱,分明是陸老夫人。唐婉心頭一悸,猛然抬起頭來。循聲望去,陸老夫人正在先前宴飲的亭子裡正襟危坐,一臉怒容,而她對面,坐著明顯不悅的陸仲高。
“婉姑,聽到我叫你,怎麽還不過來?”陸母再次發話。
唐婉原也要找陸仲高問話去,便移步上了亭子。剛到亭內便聽陸母一聲呵斥:“婉姑,跪下!”
唐婉吃驚地抬頭看陸母,早上在沈園內吃的那個耳刮子記憶猶新,到現在臉上還有灼熱的感覺。她顫巍巍看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婆婆,心下的疑問一團接一團。這個人是她的婆婆,更是她的親姑母,早年逃難,還蒙陰自己父親的殷勤照顧,可是她對她一點兒都不和善。平日裡不是嫌棄她教唆陸遊山水荒廢學業,就是嫌棄她閨房之中太過親熱,她總是當著陸遊的面給她下不來台,私底下更是酸言酸語,令她心內煎熬。和陸遊結婚三年,她與她之間的愁怨越結越深,已經到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地步。她不懂她們共同愛著一個男人,共同希望他好,卻為什麽不能因為這同一的心願而團結一致,甚至她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欲拔之而後快。
“婉姑,我身為你的婆婆,命令你跪下,你竟然不聽?”見唐婉踟躕,陸母的怒火更甚。
“唐婉不明白為什麽要跪。”唐婉小心翼翼卻是不卑不亢。
春寒料峭,坐在陸母對面的陸仲高卻幾乎要找把扇子來扇扇心裡的憋屈之火,他脖子一梗,對陸母道:“嬸娘,仲高雙親早亡,從小和務觀三弟交好,雖不是親手足,但嬸娘待我有如親生。都是看在嬸娘一片愛子之心,仲高才會上門看三弟的臉色。三弟耿直,一時半會兒聽不進我的勸,就算拿話譏諷我,看在嬸娘份上,我也不會同他計較,但是三弟妹不但不和嬸娘一條心,不願意勸說三弟去臨安任職,今天還做出一些下作的事情來,駁我面子,有辱家風,這口氣仲高決不能咽下!”
陸母賠笑地向仲高舉起酒杯,“自有嬸娘給你一個交代,仲高,莫氣莫氣!”說著一飲而盡,陸仲高也將面前的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背過身子,大口喘氣,肩背一抖一抖,做出氣不可遏的樣子來。
唐婉看著一唱一搭的嬸侄二人,不禁眉頭緊蹙,心下叫苦。果然聽陸母道:“婉姑,你可知罪?”
“唐婉何罪之有?”事已至此,唐婉也不願意妥協。
“一定要我說出你做下的這些醜事嗎?”陸母提高了音量。
“唐婉行得端做得正!”唐婉背脊一挺,倒也表現出幾分傲骨來。
園子裡的青碧原是唐婉從唐家帶過來的陪嫁丫頭,平日裡對唐婉在陸母跟前受的閑氣本就十分窩火,這會子看自家小姐又被刁難,趕緊掉頭去尋陸遊。隻是她不知道縱使尋了陸遊來,也無法改變唐婉這段婚姻面臨崩盤的命運,甚至加劇了崩盤的速度。
見唐婉不遜,陸仲高先前在陸遊那裡受的窩囊氣也一並發作了出來,他瞟了唐婉一眼,便對陸母煽風點火:“嬸娘,我好好一個三弟,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嬸娘是既做慈母又做嚴師,從小到大,誰人不讚,誰人不誇,可是為什麽三弟現在就變成這樣了?頑固不化,冥頑不靈,我看都是枕頭風吹的。嬸娘,你先前去無量庵找妙因師傅卜卦,卦文說三弟這段姻緣不祥,枕邊人是掃把星,對三弟的仕途有百害而無一利,如今看來,我佛慈悲,菩薩真是靈驗啊!”
陸仲高的話戳中陸母痛處,只見她的老臉上立時青紅不定起來。唐婉不禁鬱悶氣結,她匪夷所思地看著陸仲高,不明白男人怎麽也如此長舌多事,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婉姑!你到底跪是不跪?”陸母拍案而起,滿臉怒容。
“母親,婉妹又哪裡惹您生氣了?”青碧帶著陸遊匆匆趕到園子,陸遊恰巧聽到母親平地一聲吼,趕緊直奔亭子,忙給陸母陪笑臉。他又是給母親拍背,又是給母親作揖,然後對唐婉使了個眼色道:“婉妹惹母親發這麽大的火,呆在這裡,只會讓母親更加生氣,還不快快回房面壁思過去。”
見陸遊幫自己開脫,唐婉不禁長舒一口氣,她向陸母欠了欠身,“唐婉先行告退。”轉身欲走,不料陸母冷冷道:“唐婉不必回房面壁思過了,直接卷鋪蓋回娘家去吧!”
一句話棒打鴛鴦,震得陸遊和唐婉回不了神。
“青碧,快下去幫你家小姐收拾行裝!唐婉從今往後再也不必上門了!”陸母冷面如霜。青碧遲疑著,看看陸遊,又看看唐婉,小夫妻倆早就面色入土,驚魂甫定。隻有陸仲高在一旁流露幸災樂禍的奸邪之笑。
“請老夫人收回成命!”青碧“噗通”一聲跪到地上,眼裡淚花閃爍。讓她家小姐和三公子離婚,這不是要了她家小姐的命嗎?
陸母瞧都不瞧青碧一眼,一下甩開陸遊搭在她肩背上的手,冷笑道:“我堂堂陸府,何時輪得到你唐家的小丫鬟求情?你家小姐膝下有黃金,你一個小丫頭就算替她跪穿了膝蓋又有什麽用?”
“母親!”陸遊已經拉著唐婉雙雙跪在陸老夫人面前,“孩兒請母親收回成命,婉妹是你的親侄女,舅父對我們有恩,婉妹嫁到我們陸家,與務觀三載夫妻,恩愛情深,母親,你下不得這個狠手!”陸遊說著,淚落情殤,母親一向強勢,她是宰相千金,嫁到陸府,父親也敬畏她三分。
“舍不得娘娘, 抱不得太子!我的務觀兒啊,你怎麽懂娘的苦心?”陸母瞥了地上一對苦命鴛鴦一眼,便緩緩坐到座椅上去。
陸仲高忙起身,向陸母施禮,道:“嬸娘要處理家事,侄兒不便打擾,就此告別。”
陸母點頭,陸仲高連忙起身,越過陸遊與唐婉,匆匆離去。見仲高走遠,陸母發話道:“仲高是你堂兄,從小和你一處玩耍,感情篤深,他今天來陸府作客,是為娘三番五次邀請,他才來替娘做你的說客,為了在臨安府給你謀個一官半職,你仲高哥四處張羅周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不該一點面子都不給他,生生頂撞於他,你是在辜負他,也是辜負為娘我的一片苦心。”
“仲高阿附秦檜,認賊作父,孩兒實在不願與他苟且。若母親因為這事遷怒婉妹,實在大可不必。得罪仲高,陸遊一人承擔,還請母親收回成命,別讓陸遊休妻!婉妹是無辜的!”陸遊始終低著頭,情真意切地懇求陸母。
陸遊袒護唐婉,只會讓陸母更加急迫地要把唐婉趕出陸家,她冷笑著道:“唐婉無辜?在沈園之內,學煙花女子登台獻唱,也就罷了,現在還把那娼妓領進陸府,讓你仲高哥下不來台,得罪了仲高,你在臨安府的前程就泡湯了!”
“母親,孩兒一點兒都不想去杭州任職!”
“那你想去哪裡?不去杭州,去福州嗎?”陸母冷冷地審視著自己最最疼愛的小兒子,然後從衣袖裡取出一封信箋,甩到陸遊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