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也已經看見了唐婉,四目相對,時光靜止。這一刹那所有的恍惚迷茫、黯然失色,所剩的不過是曾經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裡的前妻唐婉。唐婉幽幽立於跟前,他與她闊別十年,對舊情的思念,對命運的怨恨,對上蒼的抱怨,對人生的齟齬無時無刻不折磨著他,無論他身處何處,是報國路上,是妻子王氏的枕畔,還是兒女繞膝的天倫之中,他都無法忘記帶給他的生命無比美麗韶光的前妻——唐婉。可是時光與目光膠黏凝固的這一瞬,陸遊才感覺心被狠狠插進一刀,然後無情劃開,順著裂痕,汩汩湧出的是燙灼疼刺的鮮血。佳人再也不屬於他,她的真命天子不是他,而是翩然立於她身旁的趙士程。
陸遊隻覺身子一軟,就向後踉蹌了一步。唐婉立時一驚,張口欲喊,那聲“表哥”卻是生疏了十年的稱謂,像鏽蝕到粗糲的鐵片梗在喉囊怎麽也出不了口。這個人與她分別十年了,十年他們再沒有站在面對面的位置上,充斥這十年時光的是前塵舊情,那些歡樂的時光,吟詩作對,賞花踏青,夫唱婦隨的日子一遍遍出現在夢裡,當她從夢中笑著醒來,卻發現午夜夢回,身邊的人早已換做他人。她年少嫁他的時候,是約好了此生共唱一曲《白頭吟》,不料他學不到相如的天長地久,她倒是學得文君的一女二夫。怎個不怨恨,不惱怒,不悲愴,不哀婉?此時此刻看著陸遊敗如土色的神情、搖搖晃晃深受打擊的樣子,唐婉的心撕裂般疼痛起來,可是礙於趙士程站在一側,她無法伸手去扶一扶昔日的表哥,還松開了那隻緊緊拉住趙士程的手,頹然地側過了身子。相見誠如不見。
趙士程此時心裡哪裡能平靜,見唐婉與陸遊驟然相逢都尷尬神傷,他心裡也五味雜陳,但很快甩甩頭理出思緒,恭敬地向陸遊拱手作了個揖,語氣也盡量平和,道:“愚弟士程攜內子唐婉拜見務觀兄。”唐婉聽趙士程這樣說,連忙收拾了凌亂的心情配合著福了福身子。
陸遊立即隱了慌亂,掩了心中萬般苦楚,不敢再看唐婉,落寞地回了個禮:“愚兄這廂還禮。”
“愚弟夫婦在前頭亭子裡設宴,務觀兄一同去用餐吧!”趙士程誠心相邀。
陸遊隻覺羞慚滿面,愧疚難當,他側過身子揮了揮手,道:“不必了,賢弟自便。”
趙士程也知這樣的相見已是尷尬,怎麽可能還一同用餐呢?便微笑道:“那好,告辭。”說著,趙士程也不招呼唐婉,自顧自邁開步子前行,他原想若唐婉要留下與陸遊話別幾句也無不可的,但是唐婉沒有,低著頭快步追上了趙士程。二人並肩,從陸遊身旁越過,迎著他們的是幽徑深處帶不見日光的春寒。而陸遊在唐婉擦身而過的那一刹那,早已淚濕青衫。他緩緩轉過身子看著趙士程和唐婉走遠的背影。他的婉妹沒有回頭,他的婉妹無法回頭,他的婉妹再也不能回頭。
唐婉的心也像被寸寸凌遲了一般,驟然相見,怎能不又驚又喜?可是故人對面,卻是屏障千重。這遺恨,無盡無窮。趙士程走著走著,便握住了唐婉的手,隻感覺一塊寒冰攥於掌心,他不由一震。再側眼瞧一眼唐婉,唐婉雖一貫地低調嫻靜,卻也不似現下這般木訥呆滯,仿佛被人挖走了心般失魂落魄,愁悶痛苦。雖然他一直明白哪怕自己極盡殷勤,亦無法代替陸遊帶給她的那份刻骨銘心,但是直到此刻他才有深深地挫敗感縈繞心頭。或許他待她的溫柔和善曾經融化了她心裡的堅冰,卻無法撬開她早已塵封的心門,而此時此刻,唐婉的心裡似乎一下就拉開了閥門,七情六欲所有情感若滔滔水流一瀉而出,令她不甚負荷。趙士程心裡自是不好受,但還是隱忍地攜著唐婉一直走到湖邊的亭子裡。
雨墨和青碧早就迎上來,青碧指著白色大理石桌上擺好的酒菜,道:“公子,夫人,你們看,都擺好了,請公子和夫人慢飲。”她只顧歡天喜地,當然沒有注意到唐婉煞白如紙的面色。
雨墨在一旁道:“公子,你和夫人對飲,我和青碧去園子裡溜達溜達。”
趙士程的目光不經意瞥向亭子外,亭子外是一片碧綠的湖水,湖裡若逢夏季勢必開滿荷花,此時還是春天,湖水裡只有紅鯉穿梭其間,春陽下宛若碧玉裡頭凝著幾滴紅淚。湖對岸的亭子裡閃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趙士程蹙眉定睛一看,不是陸遊是誰?趙士程便對青碧道:“青碧,你先送一壺黃藤酒到對過亭子裡給陸遊公子品嘗。”
青碧一愣,“三公子回山陰了?”
唐婉沒有應聲,靜靜地在石椅上坐了。青碧看看趙士程,看看她家小姐,再看看湖對過那個久違的陸遊的身影,不再吭聲。雨墨端起桌上一壺黃藤酒,道:“青碧,我陪你去吧!”說著,一手端壺,一手拉了青碧便出了亭子。
趙士程深吸一口氣,在唐婉對面的石椅上坐下,提壺給唐婉面前的酒杯注滿,微笑著道:“婉妹,雖是春天,氣候還是有些涼,剛才握你的手就跟冰塊一樣的,喝杯酒暖暖身吧!”說著,也往自己面前的酒杯裡注滿了琥珀色的酒液,先行舉起了酒杯。
唐婉哀然舉起酒杯,袖子滑向手肘,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亭子外的陽光飄飄然灑進亭子,落在她的手臂上,襯得那肌膚嬌嫩剔透。趙士程忙起身,拉了她的袖子,掩住了那截裸露的手臂,輕聲道:“春天不比夏天,乍暖還寒的,小心著涼。”
這一幕落在湖對過陸遊的眼中,更刺激了他滿腹悲愴。他背轉過身子,不忍再看趙士程和唐婉鶼鰈情深的一幕,隻覺眼裡的淚水密密匝匝的,像針一樣扎人。
青碧隨著雨墨繞到湖對岸,見依著遊廊的亭子裡陸遊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坐著,便對雨墨道:“你在亭外等著,我給三公子送酒進去。”說著,接了雨墨手裡的那壺酒,徑自進了亭子,將酒輕輕放到陸遊跟前的石桌上道:“三公子,我家小姐和姑爺讓我給你送一壺黃藤酒過來。”
陸遊陰沉著臉,酸溜溜冷笑道:“他們是要我補喝他們的喜酒嗎?”
“三公子你……”青碧鬱悶,但見陸遊眼底有依稀的淚痕,知他心裡還惦念著她家小姐,便緩和了聲調道,“三公子,這也是我家小姐的一片心意啊!”
“一片心意?一片變了的心意嗎?”陸遊凜然。
青碧也冷了聲色:“那三公子你的心意呢?”
“我的心意在去福州之前就明明白白寫在了錦書上:其人如玉,其心如玉,破鏡重圓,待我三年,可是三年後,我從福州歸來,小紅樓卻已人去樓空……”陸遊說著,滿臉神傷。
青碧一時之間也被勾起了傷心往事,帶了哭腔道:“可是老夫人送來那封錦書時卻變成:破鏡重圓,待我百年,小姐知道被改了一個字從此絕望,她知道就算她等死在小紅樓裡,老夫人也不會回心轉意。更何況我家老爺從杭州趕來,和老夫人在小紅樓內起了爭執,可憐小姐懷了身孕卻因此落胎……”說到此處,青碧淚眼模糊。
陸遊卻又驚又痛,他抓住青碧的手,問道:“青碧,你說什麽?婉妹她懷過我的孩子?”
“嗯,”青碧黯然點頭,淚珠凝在睫毛上,莫大的悲傷也梗在喉嚨口,“三公子你一離開山陰,小姐就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可是我家老爺從杭州趕到山陰,見小姐受辱,就差點和老夫人在小紅樓內動起手來,小姐夾在中間被老夫人推了一把摔倒了,孩子就沒有了,大夫說小姐本就身子虛弱,鬱結於心,再加上這次落胎傷了身子,就再也無法懷孕了。”
“婉妹!”聽著青碧嚶嚶哭泣,陸遊喃喃低喚一聲便有淚雨如注,“婉妹,你為什麽不相信我?若你在小紅樓內等我三年,我從福州回來定能破鏡重圓的啊!”
“三公子現在說這話不覺得可笑嗎?你從福州回來就娶了湖州的王小姐為妻,早把我家小姐忘到了九霄雲外。”青碧從鼻子冷哼道。
陸遊一顫,更加傷身,“青碧,你哪裡知道我上了母親的當啊!她先是哄我給婉妹修書,又趁機改了字,我從福州回來,母親假意同意我和婉妹複婚之事,只是說複婚之前二人不能見面,恐衝撞了,都怪我太傻,輕易相信了母親,才會釀成大錯,直到結婚那天我才知道新娘不是婉妹。”陸遊幾乎捶胸頓足,他握住青碧的手,眼白充血,額上青筋暴起,問道:“只是現在婉妹她過得可還好?”
“雖然姑爺倒是個好人, 但是小姐心裡一直忘不了你,她既無法忘記你,又對姑爺心存愧疚,無法展開心扉接納姑爺,每日每夜都活在煎熬裡。從前,姑爺待小姐是極好極好的,可是因為小姐不孕,他娶了側室,對小姐到底是不如從前了,小姐原本就心裡愁苦,現在更是雪上加霜……”
“青碧此言,是何意思?”陸遊滿面淚痕。
青碧憂傷地道:“小姐此生,先是錯過了三公子的人,現在到底又是錯過了姑爺的心,她的身子早就病怏怏,如風中柳絮,奴婢只怕她會熬得燈盡油枯。”
“士程……士程就不管她嗎?”
“小姐自己不願意說罷了,她總覺自己成了棄婦,矮人一等,心裡無法忘情於三公子,更兼不能生養,她那麽驕傲的人哪裡肯再成為別人的累贅?總之,小姐這一生是叫三公子你耽誤了……”青碧說著失聲痛哭。
陸遊隻覺內心如針扎火燒,為什麽有成了眷屬還會勞燕分飛?為什麽愛一個人要長相廝守卻如此陰差陽錯?為什麽?為什麽?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黃藤酒仰頭便往肚裡倒進去。青碧見他面目痛苦猙獰,不禁駭然,忙上前搶他的酒,“三公子,你這樣會喝醉了。”哪裡來得及?陸遊已經將一整壺的黃藤酒喝了個乾淨,他血紅著眼睛,抓住青碧的手,悲痛欲絕地說道:“青碧,為什麽情天茫茫難補恨啊!”說著,豆大的淚珠從眼裡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