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之戀》之十,曲調緩緩地提高,帶著隱形眼鏡的年輕人,表情木然的彈起鋼琴。在他的面前,鏡頭中有個模糊的影子晃動,那是已經脫掉衣服,開始跳舞的女主人。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但是內心又是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啪嗒!
鏡頭一變,回到了餐廳。
中年人惡狠狠的說了一句:“你這個偷窺狂,這是犯法!”
年輕人狡辯:“自比賽後我就沒能再彈鋼琴,在瞎子面前人們不再克制,他們會給的更多,更好……我需要這些。”
中年人問:“如果你被抓住了怎麽辦?他們會認為我也參與了!”
“你剛才還說沒有人投訴。”年輕人反問一句,“這就要開除我?”
“別逼我。”中年人猶豫了一下,揮揮手,“再讓我看看。”
年輕人摘掉墨鏡,中年人忽然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年輕人的眼睛一動不動。
“練了很久了吧?”中年人松了口氣。
“是得練。”
一頓飯吃完,服務員態度很差的把帳單扔在桌子上。
年輕人嗤笑一聲:“還是很難相信,是嗎。來做個實驗,我來結帳。”
鏡頭一變,年輕人已經走了出去。
只有畫面背景音,還在敘述他是如何用結帳來戲耍那個態度惡劣的服務員。
“服務員。”
“少了一張錢。”
“不,不是這張,大小不一樣。”
“你以為我瞎了就能騙我嗎?”
“我要投訴,我要找你們經理談談。”
“不需要,我自己會付錢……”
年輕人帶著自負的笑容,走到了十字路口,和一位大媽一起等紅燈。
背景音還在繼續:“好吧,既然你這麽堅持,我就不付了。”
紅燈過去,綠燈到達。
年輕人忽然轉過頭,問旁邊的大媽:“大媽,需要我扶你過馬路嗎?”
大媽看了看年輕人,一臉的詫異,一個瞎子打扮的人,竟然不是瞎子。
鋼琴的樂曲飄揚,再度切回到了之前女主人練舞的畫面。
原本年輕人木然的臉上,漸漸的有了一些變化,他緊緊地盯著眼前裸身跳舞的女人。
一首鋼琴曲結束,女主人不但不知道他偷窺,還很享受這一段舞蹈,走過來給他一個感謝的吻。
特寫鏡頭中,年輕人的嘴角,一抹不易察覺的得意笑容劃過,他在享受。
……
短片已經進行了6分多鍾,劇情徐徐鋪展開,謝飛已經不再是抱著應付的心態來看,而是和男主角一樣,在享受。自從教書以後,很少能看到年輕人拍出來這麽老練、流暢的作品了。
“很好,真的很好。”
謝飛的腰坐久了,有點僵硬,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觀看。
畫面已經切換到了一棟小區的樓道。
年輕人按門鈴。
按了兩次,都沒人來開門。
他忍不住掏出口袋裡的日程本,看看自己有沒有走錯地方,顯然沒有錯。
等了好一會,才有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從門內應答。
“什麽事?”
“我是調音師。”
“誰?”
“鋼琴調音師。”
“我丈夫不在家,你改天再來吧。”
“這個,我只是來調鋼琴,不需要他本人在場。”
“還是算了吧,我給你付上門費,你回去吧。”
“不是這個問題,我是盲人,到你家需要費很大力氣。你和你丈夫都沒有取消預約,至少你得開門解釋一下吧?”
年輕人又按了一下門鈴。
中年婦女這才打開門,有些不情願的說:“不好意思,我沒有準備。不知道你會來,我丈夫沒跟我說。”
哐當,對面的一戶人家,房門打開,一位家庭婦女探頭看了看。
中年婦女便把年輕人讓進了家裡。
兩邊都關上了門。
鏡頭對著房門推進,門把手上,有個貓眼。
“鋼琴在哪?”
“等一下,我帶你去。”
中年婦女關門時,年輕人自己往房間裡摸去。
忽然,中年婦女大叫一聲:“小心,不要去那邊。”
但是已經晚了,年輕人被什麽東西給絆倒了,手也摸到了一灘液體:“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別亂動,把手給我,這邊。沒想到你會走到這邊。”
慌亂中,中年婦女把年輕人扶了起來,隨著兩人移開,鏡頭前的沙發上,一個老年男人靠在沙發上,半邊的身子上全是血。而且這個老年男人,就是短片開頭出現的那一位。
……
看到這裡,謝飛心裡通透起來。
這是一部互文的作品,首尾呼應,開頭就是結局。同時也是一出經典的歐·亨利式結尾,劇情的結尾,出乎意料之外的走向。
不過,短片的精彩正進行,謝飛根本來不及感慨,就繼續投入其中。
年輕人顯然看到了這個半身是血已經死掉的老年男人。他摔倒的地方,不知道是血還是什麽,沾染了他一身。燈光有些暗淡,只能看到是紅色的液體。
年輕人顯得很慌亂,但是又要故作鎮定,假裝沒看到沙發上的死人。
“我們家在裝修,我把塗料打翻了,所以我才不想讓你進來。”中年婦女幫他脫掉了風衣。
也不知道是不是忙亂,中年婦女推了他一下,讓他在鋼琴前坐下。
年輕人用手支了一下鋼琴,差點沒倒掉,他墨鏡下面的目光,完全在看著沙發上的死人。
“你聽到了嗎?”
“什麽?”年輕人驚呼一聲。
“你這樣可不行,把衣服給我,我給你找我丈夫的襯衣和褲子。”
“哦,好。”
“你慢慢脫,我轉過去,不看你。”
女人假裝走遠一點,然後轉過身,盯著年輕人。
年輕人只能在中年婦女的注視下,一點一點把衣服脫掉。
中年婦女把衣服撿起來,又走上前,將他的墨鏡摘掉:“你的眼鏡髒了。”仔細的看了看年輕人的眼睛。
鏡頭切換,年輕人開始工作。
內心獨白響起:“冷靜點,冷靜點。”
“她根本沒有察覺。”
“你表現的極其自然,都能拿奧斯卡了。”
鏡頭移到另一邊,似乎是廁所,燈光照耀下,婦女的影子正在翻他的衣服。
年輕人赤著身子,不敢回頭。
“沙發上那個男人是誰,她丈夫嗎?”
“她不是說去找他丈夫的衣服嗎。”
“為什麽還不拿來?”
“冷靜點,也許她在洗我的衣服,很正常,不是嗎。”
“我穿好衣服,調好鋼琴,就走人。”
“希望她不會翻我的口袋。”
遲疑了一會。
“我的日程本。”
“糟糕,我的日程本,放在口袋裡了。”
“瞎子怎麽會需要日程本!”
腳步聲傳來。
“她回來了。”
中年婦女走到了年輕人的背後,一如短片開頭那段情景。
年輕人不敢回頭。
“別回頭,你是瞎子。”
“沒有任何理由回頭。”
“應該說點什麽。”
醞釀了許久,年輕人沒張開口。
“說點什麽。”
“說啊!”
“媽的!”
或許是緊張到了極點,年輕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只能開始彈鋼琴。
羅伯特·舒曼的《詩人之戀》之十。
“我是瞎子。”
“不知道後面發生的事。”
鏡頭從鋼琴挪移到年輕人背後,中年婦女舉著一柄射釘槍,對準了他的後腦杓。
“既然不知道。”
“就應該放松。”
“我必須繼續彈鋼琴。”
“我彈鋼琴後,她就沒有動過。”
牆上的鏡子,清晰的將這樣的情景,映照進去。
像是一個貓眼。
“我彈鋼琴的時候她不會殺我。”
“我彈鋼琴的時候她不能殺我。”
畫面黑暗,只有《詩人之戀》的鋼琴聲繼續悠揚。
字幕緩緩升起。
“白雨涵導演作品。”
“白劍客工作室出品。”
“演員表……”
……
當字幕升起來的時候,坐在電腦前的謝飛,抑製不住的握著拳頭,錘了一下桌子,情不自禁的說了一聲:“好。”
聲音之大,隻把還賴在家裡,沒回學校上課的孫女給吵到了。孫女在另一間屋子裡玩電腦,趕緊跑了過來。
“爺爺,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呀?”
謝飛搖搖頭:“沒事,就是有點激動,剛剛看完你推薦的《調音師》,有些激動了。”
“是嗎。”孫女眼睛一亮,“爺爺,怎麽樣,《調音師》厲害吧,比所有參賽的作品都要厲害,白劍客出品,必屬精品啊。”
謝飛寵愛的笑了笑:“要說比所有的參賽作品都好,我不敢保證,但是目前為止,這是我在這次大賽中,看過的最精彩的一部短片。開頭既是結尾,偽裝成盲人的調音師,最終因為自己的偽裝,把自己逼入了險境。寓意深刻,言簡意賅,難得,難得啊!”
“爺爺,你分析的還不夠到位,我有一個白劍客粉絲群,裡面已經討論瘋掉了。有的說這個調音師死了,因為開頭就聽到了一聲那個射釘子的槍響。有的人說這個調音師沒死,因為中年婦女有顧慮。每個細節都被他們討論了,《調音師》簡直就是奧斯卡級別的短片!”
當下,孫女就將她們在群裡的討論,拿給了謝飛看。
聊天記錄裡,除了表達對白雨涵的崇拜之外,幾乎都是在討論這部短片, 每一個細節的設置,以及用意。許多細節,都是謝飛第一次觀看,沒有注意到的。
譬如為什麽調音師喜歡吃糖,因為吃糖能讓他心情愉悅,那個老板說吃死也不管,寓意著糖就像他偽裝成盲人,一次兩次很好,但是吃多了就會死。
譬如鄰居開門的用意,因為鄰居從貓眼裡看出來調音師是假的盲人,同時也代表著人都有偷窺的心裡。而且也是調音師能進去的原因,中年婦女不想讓鄰居看出來她家出問題了。
譬如調音師嚇唬大媽,這裡是為了表現調音師的自負自滿,也是表現他剛剛偽裝盲人不久,還沒有那麽沉穩,所以才會帶著日程本,才會露出很多細節上的破綻。
等等,不一而足。
越是看到這些討論,謝飛就越覺得,自己才看一遍,實在太囫圇吞棗了,這部短片,值得返回頭再看一遍!
“怎麽樣,爺爺,你教過這麽多導演,能拍出這麽好作品的導演,有幾個?陸釧?王曉帥?賈樟柯?”孫女的話中,頗有對北電不以為然的挑釁。
最近幾年,北電的確沒有培養出多少出色的導演,第五代導演過後,堪稱一代不如一代。
謝飛也不生氣,而是笑著問:“乖孫女,跟爺爺說說這個白雨涵,是個什麽樣的人,之前拍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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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獨孤貝洲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