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光微亮,華陽縣衙前校武場上,早已聚集了兩百余人。
隨著羅知縣慷慨激昂地交代完畢,這兩百余人喜逐顏開,慨然應諾。行色匆匆地背起早已備好的包裹乾糧,快速出城,繼而,沿著連夜擬定好的路線,朝四面八方快速分散開去。
這些人從衣服上看,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皆有,年齡上更是參差不齊,但站在娘舅羅知縣身邊的絡腮胡子捕快尤剛,卻是非常清楚,這些連夜召集起來的由牙行商會、說辭唱曲等特殊行業人士組成的宣傳分隊,基本上已經匯集了整個華陽縣內所有走南闖北能說會道的精明之徒,而此番傾巢而動,居然只是為了到處傳播一個謠言。
“舅,早前不是禁言天兵嗎,怎麽這會兒卻要動這麽大陣仗,到處宣揚天兵出現不說,還造謠我們抓到了一個活的?”尤剛眨巴著惺忪睡眼,撓著大腦袋道。
“小崽子,誰告訴你是造謠?”羅知縣拿眼睛一瞪,捋著胡子,狠狠叮囑道:“記住,之前是抓到了,而且就關在城外沙坑裡。不過,後來又給逃了。”
尤剛似懂非懂,但娘舅所言哪敢質疑,趕緊忙不迭地點頭稱是,忽又想起一事,一臉肉疼道:“那個,舅,難道真要把方才這些人的秋賦全免?”
“廢話。本縣一向說一不二,有諾必踐。”羅知縣說著,突然就有些恨鐵不成鋼,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好歹這貨也二三十歲的人了,怎麽跟人家丁探花這差距就那麽大呢,人家才十七八歲,心裡琢磨的動輒就是幾萬兩銀子的大買賣,你這廂還眼巴巴盯著這點秋賦不放,那統共才有幾個小錢兒?
遂擺了擺手,煩躁不悅道:“別瞎站著了。快帶幾個人去丁縣尉府上候著,隨時聽他差遣。”
“……舅,這,這,這怎麽就成丁縣尉了?!”尤剛瞪大眼睛道。
“縣尉怎麽了?”羅知縣越瞧他這模樣越來火,怒不可遏,劈頭蓋臉道:“我告訴你小崽子,打今兒個起,這丁舉人不僅是縣尉大人,還是你娘舅!跟本縣一模一樣的親娘舅!還不快去!”
尤剛見娘舅大人發飆,不敢再逗留,頂著一頭霧水,點了兩名隨從,心急火燎地朝“丁娘舅”家跑去。
榮升為尤剛娘舅羅知縣連襟時,丁保恰好在書房裡畫完了最後一筆,等墨痕幹了,仔細核對了一遍,這才遞給了蘇戈。
蘇戈在一旁早就看得雲裡霧裡了,這一張宣紙上全是線條簡單的圖形,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差不多有十幾個,還被丁保用一二三四的漢文數字分別標注了編號,另有一張紙,詳細寫明了組裝縫製的次序和注意要點,哪裡必須用紅布,哪裡必須填充稻草,哪裡可以用木屑、沙土代替……
“……這是?”蘇戈微覺沮喪,好似每次面對丁保時自己腦袋都不夠用似的,難道回去後還真得要再讀多點書?
“哦,這張是手辦布偶的簡易結構草圖,另外這張是組合說明書。”丁保說著,手把手地指點道:“其實很簡單,先用布匹,印著我繪製的草圖中的圖形大小、形狀、需要顏色依次剪下,隨後再依照組合說明書中的要求進行縫製、填充,最後封口完工。”
蘇戈瞪大眼睛仔細瞧著手裡的這兩張紙,突然靈光一現,啊的一聲,驚呼道:“這是天兵伍梅!你這是要做天兵伍梅的布偶!”
“聰明。”丁保忍不住讚了一句,接著,不免歎息道:“粗糙了些,一則時間有限,二則節約開支,暫時也只能這樣了。不過也有好處,就是容易製作……”
“哪裡粗糙?我覺得極好呢。”不知是得丁保誇讚的緣故,還是蘇戈真心覺得好,兀自喜滋滋的,拿著兩張紙翻來覆去瞧個不停,這會兒哪還像那個舞刀弄劍橫眉冷對的捕頭大人,分明就是一喜好針線女工的溫婉閨秀。
“你若真喜歡的話,改日空閑下來,我專門給你做一個蘇捕頭版的。大小尺寸、著色風格,你可以自己選,保管精致漂亮,天下獨一無二。”丁保笑道。
“此言當真?”蘇戈大喜道。
“自然當真。”丁保承諾完,接著交待道:“蘇姑娘,關於針線女工出眾的婦人,還有相應會用到的陳舊衣衫以及布匹,想必羅知縣已經安排好了,就集中在縣學內。你現在帶著草圖和說明書前去,先慢慢教,初始生疏,待做出一兩個就熟練了,切記,明日之前至少要做出三百個。還有,草圖和說明書務必貼身保管,其他任何人隻準看,不能碰。”
蘇戈認真點頭記下,臨出門前,突然黠笑道:“放心,我會把工序分解開來,出了縣學大門,保管誰也不會做。”
丁保先是舉手拜服狀,接著就笑,“找你相助,我委實太過英明神武。”
尤剛和兩位隨從,喝茶一直喝到肚皮發脹,茅房都去了三四趟,丁保這才面露疲態地從書房裡走出來。
三人噌地撂下茶盞,跳了起來,尤剛迎上前一步,畢恭畢敬道:“縣尉大人,接下來有何吩咐?”
“兩個書局的製版工匠們都準備好了?”丁保揉著太陽穴,沒辦法,這次炮製的東西實在是花費了比較大的精力和時間。
“回縣尉大人,都安排妥了。那兩位老板一聽有縣衙的大生意做,高興得嗷嗷亂叫,火速招來工匠工人,現一切就緒,就等著咱底稿送到,立馬製版開印。”
“辦得好。”丁保左右手裡各拿著薄薄一疊紙張,分開交給尤剛,一字一字,鄭重交待道:“左邊這一疊交給龍門書局印做,右邊這一疊交給墨香。兩個書局各自的部分印好之後,由你親自負責裝訂,每頁下面都綴有頁碼數字,漢文數字你識得吧?”
尤剛撓著腦袋,尷尬道:“還就……隻識得幾個數字。”
丁保心道這樣更好,點了點頭,肅聲道:“能識字就夠了。裝訂時須認真,順序莫有差錯,你每成功裝訂出十本,我許你紋銀一兩。此外,此底稿製版完成立馬歸還回來,不許給任何不相乾人等看,兩個書局也要交待清楚,若是其間有什麽泄露差池,本縣尉擔待不起,你們更擔待不起,統統都要下大獄!”
“是,是,縣尉大人放心,我尤剛拿人頭作保,決計不會泄密一個字出去。”
尤剛忙不迭地點頭,胸脯拍得梆梆響,心裡狂喜莫名,乖乖,裝訂十本一兩銀子,那一百本,一千本呢?這還真是我的親娘舅哎!
“縣尉大人,沒別的事的話,小的們這就趕去書局開工了。”
丁保擺了擺手,忽然,開口詢道:“若是有人好奇這是誰著的,你怎麽答?”
“自然答是縣尉大人親著。”尤剛大喇喇回道。
丁保搖頭:“我可沒這本事,所著者實則另有其人,其為人低調而已。拿筆過來。”從一名隨從手裡接過筆,沉吟了片刻,突然抬頭道:“黑頭山上那位南三府綠林總瓢把子弓鶴雲弓先生,可有什麽響當當的名號?”
“此君,江湖人稱,擎天柱。”尤剛面露敬仰,抱拳答道。
丁保遂低頭,不假思索地在封皮那一頁靠右下角的空白區域裡,寫下了三個大字:威震天。
中午出門隨便尋了家面館,叫了二兩臊子,一疊鹵牛肉,甫一坐定,就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議論伍梅以及伍家豆腐花關門一事。
伍梅被天兵降身,跟之前七年裡出現過的所有天兵一樣,大鬧一場後不知所蹤。因其是在婚禮過程中突然被附體,新郎一家皆被其殺盡, 一時間什麽惡毒說法都有,伍家老兩口受不了街坊鄰居指點議論,畏之如蠍,加之自己心裡也害怕沒底,索性關門歇業投奔東海親戚家去了。
丁保聽得心有戚戚,不過眼下暫時也沒能耐管這個,飯後,飲了杯茶,然後出城,徑直來到了圍柵好的柵欄園子外。
柵欄高有十尺,全部用灰布覆遮,自外望去,完全看不到裡邊情形。整個范圍也很大,幾乎當日與天兵廝鬥前後涉及的所有區域都囊括其中,只在靠近縣衙方位留了一道大門。
蘇戈組織的捕快衙役、民壯兵丁,兩人一組,三步一崗十步一哨,守衛極嚴,不許任何人私自靠近。
不僅如此,白百戶麾下的十旗鎮衛也出動了九旗,金盔銀甲,明火執仗,自有一股肅殺之意,瞬間把戍衛級別提升了幾個檔次。
丁保沿著柵欄外牆走了一圈,總體上比較滿意。單憑這些人,自然擋不住即將要來的那些揮金如土的豪客大俠,但要的就是活生生的眼睛,有了這些活生生的眼睛在旁盯著,再加上兩大虎皮加身,天下間敢不買門票硬闖的人,還真是屈指可數!
轉回到柵欄園子大門口時,近二十位眼泛精光的半拉小子已經集合完畢,侯在了那裡。
“縣尉大人好。”聲音洪亮,吐字清晰,人人透著股子機靈勁兒。
“跟我走,現在開始培訓。”丁保笑著一招手,頭前帶路,徑直朝園子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