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叔最終還是沒有拗得過弓大錘,小姑娘毅然決然地把第三粒藥丸喂給了丁保。
為了充分發揮藥效,還認真地趴在丁保腦袋邊,掰著手指頭,一下一下地數著咀嚼的次數。
嘴裡含著世所罕逢的靈丹妙藥,耳畔聽著小姑娘黃鸝鳥般的綿聲脆語,眼前閃動著她那精靈般精致可愛的面龐,甚至呼吸間,還有一股好聞如空澗幽竹的溫甜鼻息……
這本是丁保所想要的勝利,但果實到手後,卻讓他味同嚼蠟,如坐針氈。
弓大錘小姑娘毫不設防的善良和單純,讓他瞬間覺得自己卑微髒髒得就像池塘裡腐朽的爛泥……
“多謝贈藥,銘感五內。”
這八個字,丁保說得非常真誠,說完之後就不再再這上面糾纏,承了情日後十倍百倍還回來便是,此時說得再動人就算跪下磕幾個響頭又有個屁用,沉吟了一下,遂問道:“戚叔,大錘,二位救我回來的時候,白百戶和蘇捕頭二人怎麽樣了?還有,那個刀槍不入的瘋女人可還困在那裡?”
戚叔心中氣大,本不願搭理他,聽到“瘋女人”三個字時才眉頭一動,猛然想起自己要詢問的大事來,澀著聲音回道:“這個你放心,小姐和我將你帶離之後沒多久,華陽縣的羅知縣便帶著衛所步卒七小旗尋到,那位百戶大人,還有蘇捕頭都被救了回去,應無性命之憂。至於那紅衣……天兵,早已不知所蹤。”
“怎麽會不知所蹤?”丁保急道。
“年輕人,區區一人深的沙坑,難道還真能困死天兵不成?”戚叔心氣不順,忍不住冷聲嗆道,“小姐在旁跟著,我哪裡敢多停留,再者,若不是小姐堅持,你以為你此時能在這裡,還一連坑了我們三粒六陽還息丸,足足三粒啊,簡直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好了戚叔。”弓大錘沉眉喊了聲,戚叔立馬住口不語,小模小樣的,竟有種說不出的凜然之威。
“早上將先生安置回來後,我和戚叔有派人去沙坑搜尋,卻已經不知所蹤,羅知縣他們似乎也沒找到。”弓大錘說著,頓了頓,罕見地有些異樣道:“先生稱呼那天兵為……瘋女人,可是心裡,也不相信這所謂的天兵神將下凡?”
丁保立馬注意到了這個“也”字,笑道:“我當然不信。怎麽,除了我,還有人也不信?”
“我父親不信。八年前,天兵第一次現世,名震天下的冶兵世家東海雷家一夜覆滅,族中四百三十口無一幸免,天下皆驚,上至廟堂,下到江湖,人人皆道天兵,家父聽完後也隻說了四個字:此是人禍。”
丁保聽完眼睛大亮,忙道:“大錘,令尊何在,方便的話,我想跟他交流一下。”
“家父三年前已經喪身天兵之手。”弓大錘說著,突然起身,垂首,恭聲,道:“先生,請教我擊敗天兵之道!”
擊,擊敗?擊敗天兵之道?
丁保心裡當真是哭笑不得,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懂這個,好奇問道:“你是想為你父親報仇?”
弓大錘眸底淺淺的傷痛和緬懷一閃而過,卻是果斷搖了搖頭,“報仇有何用?人死又不能複生,重要的還是平平安安,春夏秋冬。不過,我父親是為了探究克制天兵之道,想要揭穿背後陰謀而死,作為女兒,我自然有責任繼承遺志,替他把這件事做好做完。”
丁保徹底呆住了,他看得出來,這位處處與眾不同的小姑娘並不是把傷痛仇恨刻意隱藏,而是真真切切的明白通透。
所以此時此刻,他真的特別想跟這位無與倫比的父親好好見上一面,哪怕無緣把酒言歡,也能盡訴一下敬佩之情。
一個家世清白很多人都熟悉的普通人,頃刻間神功蓋世刀槍不入,如果不是二十幾年唯物主義哲學的熏陶,丁保都忍不住想要相信天兵天將一說了,而這位弓先生居然能超越時代局限,天下皆醉而一人獨醒,單憑這點,絕對是學究天人之輩。
但相比較而言,他能把自己的女兒教育得如此簡單明澈,更令丁保由衷折服。
簡單明澈到了極致,本身就是一種強大。
弓大錘的簡單明澈,就像是一輪煦日暖陽,並不特別刺眼,但卻彷佛世間任何負面陰暗情緒都很難沾染到她,連生與死的仇恨傷痛都能消融成正面動力,這是多麽可怕又可敬的一種力量!
“大錘,這事我沒辦法答應你,因為我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實際上,這是我第一次遇到所謂天兵,之前也從來沒想過該如何與之對敵。今天僥幸逃脫,是細心觀察的結果,因為我始終堅信,世上任何事物都有弱點,都有罩門,也恰好被我發現了,說到底,也隻是運氣好而已。”丁保難得誠懇道。
“先生過謙了,先生今日不是逃脫,而是挫敗,只差一點,就可以徹底困住天兵,隻要那沙坑再深一些。”
“哪有那麽容易?一個普普通通清清白白的街坊鄰居,說變身就變身,突然間就金剛不壞刀槍不入,神功蓋世無人匹敵,如果是有人背後搞鬼,那這人也委實太過可怕,如何做到,又意欲為何?這其間道理,我到此時還是完全沒有一點頭緒想法。”
丁保說著,搖了搖頭,皺眉歎道:“寄居的百姓不同人,那這些天兵自身的特點和弱點,也必然是因人而異,各個不同。”
“對!對!老爺也是這麽說的!”戚叔突然激動得語無倫次,滿面羞愧道:“先生果然高才,慧眼如炬,心思縝密,怪不得是唯一可以自天兵手下逃生還差點困住天兵之人!老朽方才失禮了,請受老朽一拜!”
戚叔起身便拜,丁保阻攔不及,卻聽他又道,“自八年前天兵第一次現世,每年降世一次,不是抄家就是滅門,無一生還。故每一次都會吸引天下所有人的目光,天兵過後,上至廟堂,下到江湖,無數人都會雲集該地進行查勘,希望可以發現端倪,因為沒有人保證自己不會是下一個,大家都想搞清楚應對之法,不過卻沒有人成功。老爺仔細查看了前四次現身之地,口中感慨最多的就是因人而異,各個不同。再後來,天兵第五次出現在南明山,老爺恰好在南明做客……”
丁保心頭一動,忽道:“弓先生既然做了大量查勘研究,可有相關卷宗留下?”
戚叔忙點頭道:“有的。我這便去為先生取來。”
“這個不急。麻煩戚叔先幫我準備筆墨紙硯,這裡有一封急函需盡快送至華陽縣交給羅知縣和蘇捕頭。對了,這是哪裡?”
戚叔拿眼望向弓大錘,見她沒有表示,隻好硬著頭皮子道:“此地便是……黑頭山。”
“嗯,我觀你和大錘每日早晚出城,從未遲到早退,想是這黑頭山距離縣城不遠,希望急函送至,一切還來得及。”丁保沉吟著,眼神亮亮道。
戚叔見丁保聽聞黑頭山之名居然面無異色,心頭微訝,不過也算長出了一口氣,急忙離身,準備筆墨紙硯去了。
……
啪。一把腰刀重重拍在了縣衙側廳的大理石桌面上,震得那一排鈞窯燒製的茶盅茶壺叮當亂響。
“知縣大人,丁探花可找到了?”蘇捕頭面色蒼白,唇無血色,需由左右兩個丫鬟攙扶著才能站定,但拍刀喝問這一下,依然氣勢驚人。
“哎呦,我的七小姐,七姑奶奶,不是讓你歇著嗎,有消息立馬通知你,你看你這,傷還沒好利索就又出來走動,萬一再傷著了碰到了, 我羅海卿可就真是萬死莫贖了啊!”
羅知縣眼見是她,嚇得跳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想要攙扶,卻又想起對方身份,生生住手,惶急得抓耳撓腮,滿身大汗。
“人找到了嗎?”
“七小姐,對於丁探花失蹤一事,本縣高度重視,上午迎七小姐和百戶大人回城之後,立即組織認真研討,縝密部署,號召全城兵壯,圍繞踏秋路線、沙坑周邊等區域地段展開地毯式搜索,同時,安排專人把守進城大小要道,手拿圖繪,一經發現,立即上報,另,下一步,本縣擬動員全城認識丁探花之百姓參與,全民動員,全民皆兵,一定要把這次搜尋丁探花的行動踏踏實實做好,認認真真完成……”
鏗。寒光閃閃的腰刀出鞘,直接架在了羅知縣的脖子上,蘇戈輕磨著貝齒銀牙,不耐煩道:“回答問題,再有一句廢話,我就斬了你的腦袋。”
羅知縣立馬閉嘴,乖乖遞上袖裡書信,強笑解釋道:“呵呵,七小姐,剛收到的,正想給您送過去……”
“我讓你尋人,你拿信給我做什麽?”蘇戈面露不悅,出聲打斷道。
“七小姐息怒,信是黑頭山剛剛送來的,稱,稱丁探花正在那邊……做客。”
“黑頭山?南三府綠林總瓢把子,南國第一匪弓鶴雲的老巢。”蘇戈眼神瞬間寒的可怕,收刀,起身,拳頭捏得嘎吱嘎吱響,“這麽說,他現在是落在土匪窩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