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白蟲,你這是何意?”
戚叔臉上肥肉忽地一抖,眯縫著眼睛,語氣不善道。
“戚大哥先不要動怒,不是我白蟲以大欺小,不忠不義,我等今日前來,絕非逼宮,隻是要問計。小寨主既然繼承了總瓢把子的衣缽,我凌雲七寨自當遵守昔日盟約,唯小寨主馬首是瞻。可這規矩再大,道理再多,說破天還是要先吃飽飯才行,總不能隻讓馬兒乾活,不給馬兒吃草吧?寨子裡存糧已經告罄,樹皮都啃上了,還望小寨主給兄弟們指點條活路。”
婦人的兩條眉毛都隻有半截,說話間皺起眉頭,就像是兩顆黑黢黢的羊屎粒,說不出的怪異,其聲如洪鍾,鏗鏘刺耳。
戚叔眼皮子一抖,掃了眼坐在寨主之位上沉默安靜的弓大錘,接口道:“白蟲,六位寨主,諸位的難處老戚我自然知道,如今兵荒馬亂天災人禍的,生計確實不易,可黑頭山現今也無余糧,望大家看在故去老爺的面子上,再多擔待一二,畢竟,小姐年紀尚幼……”
“好一個年紀尚幼!”
殘眉婦人刁白蟲冷笑道:“自總瓢把子過世,這四個字已經用足三年,便是要守孝也過了,今日怕是不能再推搪下去了!”
“老子讚同白蟲大姐。別的先不說,三年了,小寨主起碼得先把這大旗給豎起來,別讓人以為咱黑頭山沒人了!”
“就是這個理兒!熊姥姥的,昨幾日聽說逐馬原塗老四那幫夯貨賤民,居然也敢在我黑頭山前跑馬,還差點劫了華陽縣的縣童們,真是氣煞我也!真個是老虎不發威都被人當病貓了,這事兒若擱在早幾年,誰要是敢,爺爺卵蛋把他們給擠出來!”
“想當年咱三百裡黑頭山名頭多響,不搶劫不打殺,俠名遠揚,可哪個過境的鏢局、商會不可著勁兒地巴結打點,銀子姑娘要啥有啥,屁股都不用挪,可謂名利雙收!現在可倒好,憋不住火下山找個窯姐兒,還不敢找太俊的,生怕付不起嫖資,媽的,強盜做到這份上,窩囊啊!”
……
刁白蟲打頭陣,凌雲七寨其他幾位寨主你一言我一語,隨聲附和著,瞬間便把堂內氣氛吵得有些緊張起來。
弓大錘撐著下巴,高坐寨主之位,面容平靜,分毫不為所動,就好像底下的這些個凶神惡煞針對的不是自己一樣,眉宇間唯一存在的一絲不悅,則是針對刁白蟲身前匍匐於地的那隻凶猛白虎。
既醜,又臭。
為此,一人一獸,很是大眼瞪小眼了一番。
戚叔瞧見自家小姐這副少不更事的模樣,心裡微歎了口氣。
“都給我住口!”
他忽地沉聲大喝,肥溜溜的腰杆,鋼槍一般挺得筆直,起腳猛地踏前一步,眯縫的眼睛睜開了些許,厲芒閃閃,語氣強硬道:“怎麽著?關帝爺象前,當著老爺的牌位,諸位頭領今日這是要逼宮造反嗎?!是,凌雲七寨人多勢眾不假,可人再多,勢再眾,諸位頭領也僅是當年與老爺簽訂黑頭之盟的其中七位而已,盟約之上,可還有其他幾十位頭領寨主的名字,遠有穆英莊穆莊主,近有六丈原的屠家兄弟,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七位這樣對待道義、對待幼主的。諸位今日想說什麽,想做什麽,我看最好還是再思量思量。”
戚叔這話說得極重,既佔了道義,又點明厲害,軟硬兼施,一時間場中諸人俱被噎得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說到底,這些人落草為寇之所以還能落得趾高氣昂,扯得就是道義二字,不管是不是真講道義,起碼得讓別人當做是真講。
除此之外,戚叔這突然間爆發的氣勢和殺意,也是讓在場所有人瞬間醒起,這位老是眯縫著眼的戚胖子,可委實不是什麽好招惹的主!那一雙胖乎乎白生生的手,早年也不知曾收掉過多少成名好漢的性命!
幾位寨主皆是有備而來,可眼瞅著剛剛哄起來的亂局,還未進入正題,氣勢上道義上似乎就要土崩瓦解,不由自主地,皆把目光投向了關帝堂門口。
那裡,背對在場諸人,晨起的涼涼秋風中,站著一位衣衫單薄的瘦削男子。
男子背影瀟灑飄逸,就是衣衫有些破舊油膩,手裡搖著一把四處漏風的鳥毛扇子,似是硬要把自己跟其他六位寨主區別開來。
“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辟天下寒士皆歡顏……阿嚏,阿嚏!”
搖扇男子明明打著噴嚏,身子抖得跟淋了雨的鵪鶉,卻還是固執地矗立風口,慢搖破扇,一副曲高和寡的模樣。
“戚老哥,言重了。總鏢把子為人義薄雲天,俠氣縱橫,對凌雲七寨恩同再造,對我姓魯的更是有救命之恩,今生不能銜草結環,來世也必當做牛做馬。故,當年才會簽下黑頭之盟,七寨盡歸黑頭山統轄節製。這些年來雖不敢說鞠躬盡瘁,但也一直盡心盡力,便是總鏢把子當年立下的不得搶掠擾民不得妄動刀兵的死規矩,我等哪怕吃糠咽菜,左右互擼,也是一直遵循。”
搖扇男子說著,慢騰騰轉過身來,摸著山羊胡子,眯著老鼠眼,繼續道:“於情於理於恩於義,不到萬不得已,小寨主不召,我等都不該貿然登這關帝堂的門,可這此一時彼一時,年成好的時候,勒緊褲腰帶做做好人不算啥,可現如今糠都沒得吃了,馬上都要吃人了,還要死守著這陳規陋習就有些不合時宜了,說一千道一萬,我們畢竟是做強盜的,為的就是一口飽飯,不搶掠不殺人吃不飽肚子,我們這算做得哪門子強盜?!”
忽悠的最高境界,就是忽悠得自己都信。
從這點上講,這搖扇男子就很會忽悠,他此時眼泛熱淚,沉痛激慨,生生把在座幾位心思複雜的寨主都給感染了,恨不能擊掌歡呼痛飲美酒,甚至於,連戚叔自己都有些微微動容,覺得似乎還真有幾分道理。
這時,寨主座椅上,一直沉默的弓大錘小姑娘,忽然脆生生接口道:“誰與你講,我黑頭山是強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