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此之時,有與白化威相似念頭的,可不只他一人。
天兵遺跡園門口東側,緊鄰草甸邊緣之地,停著一輛在中土極為罕見的雙駕四輪馬車。
深褐色鑲有金邊的方形車輿,雙面開窗,柔幔垂苕,整體比尋常車廂要大上一倍。寬綽富麗,低調奢華。
此雙駕四輪馬車是在臨開園前才風塵仆仆趕到這裡的,隨後就一直孤零零地停在這邊,任周邊喧囂吵鬧,就像是個不惹塵俗的冷靜旁觀者。甚至在開園後氣氛最熱烈眾人最瘋狂的半個時辰裡,也沒有任何動靜,一直到第一撥高*潮平息,園口處人流氣氛相對舒緩了些,才不聲不響地從馬車上跳下來一個二十出頭的褐衣小子。
褐衣小子徑直來到園口,先是對著“遊園三大套餐”仔細看了兩遍,又認真聽尤剛他們講解了一遍,偶有不明不解處,還認真詢問,一直到尤剛幾人有些不耐煩時,才矜持得體地笑了笑,不緊不慢地掏出銀票,購買了兩份一百兩銀子的至尊套餐。
至尊套餐是需配備專人導遊一對一服務的,但這種專人導遊一共只有四十名,丁保親訓二十,每人又各自為師引帶了一個。因為開園第一撥銷售異常火爆,四十人均已入園,此時付款完畢卻被迫無奈在園外排隊等候的,遠不止褐衣小子一人。
不同於其他等候之人滿臉不耐鬱悶,爆粗罵娘,悔聲連篇,褐衣小子卻表現得極有耐心,優哉遊哉地觀察著四周,觀察著尤剛等一乾銷售人員的言談舉止、運行模式等,偶爾嘴唇闔動幾下,似乎在極力記憶著什麽。
而在入園之後,其表現也與尋常人等不同,似乎他的主興趣點並不在所謂天兵之上。
一邊嘴裡念念有詞,極力觀察記憶著對園內布局規劃的所看、所悟、所想,一邊饒有興趣地與身邊專職導遊攀談著,甚至其對專職導遊的製服、配飾、工作方式等所表現出來的興趣,也遠比所謂天兵踩過的足跡,留下的掌印要濃厚得多。
隻用了不足半個時辰,褐衣小子便出了園,帶著天兵伍梅布偶、《論戰天兵三十六計》重新回到了馬車上。
寬綽的方形車廂中央,坐著一位白發蒼蒼雍容富態的老者,老者面前擱著一張紅檀書桌。桌上,熏爐散香,獸炭徐燃。
桌面正中間,平鋪著一疊上好宣紙,左右各有瑞獸鎮石壓平。宣紙之側,墨已研好,筆已置架。
待褐衣小子一進來,老者聳拉的眼皮子猛地一抬,伸出鳩皮百褶的雙手,在獸炭暖爐上習慣性地烤了烤,然後執筆,沾墨,唰唰唰,先在宣紙上留下了一行標題。
隨後事情進行得有些怪異,二人之間沒有任何多余交流,褐衣小子不緊不慢地描述著,語調平和,吐字清晰,字字句句切中要點,顯是深諳此道的專業人士。老者則是認真傾聽,細思沉吟,直到關鍵之處才會寫上一兩筆,整個過程裡倒是有大部分時間只是在聽,一直到褐衣小子原原本本全部講述完畢,老者的一張宣紙也還沒有寫滿。
但饒是如此,褐衣小子還是大吃了一驚,因為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一張紙快寫滿的,之前連能寫一半的都沒遇到過。
得此成果,老人似乎也頗感意外興奮,搓了搓手,隨手拿起了桌邊的布偶,突然“咦”了一聲,認真看了幾眼,面色微變,然後迅速抄起之前被忽略的那本《論戰天兵三十六計》,結果越看越是吃驚,越翻越是震撼。到最後,猛地一合書冊,抓起桌上已經寫好的那紙張,用力揉成了一團。
“四掌櫃,您老這是?”褐衣小子愕然道。
“重寫。”老人沉聲說完,重新坐下,動容之下,這次竟連烤手都忘了,直接提筆,一口氣洋洋灑灑寫滿了三大張紙。
“掛金箭,封王漆。千裡快駒,直呈客棧。”
褐衣小子正呆望著滿滿三大張紙,驚訝得合不攏嘴,聞聽老者此言,更是嘭的一聲蹦了起來,頭頂到車頂而不自知,大驚失色,難以置信道:“金箭?王漆?四掌櫃,這個,會不會太過了些?畢竟,畢竟……”
“小子!你沒學過怎麽做事嗎?”老人怫然不悅,怒聲斥道,“什麽時候輪到你們‘察觀’的小輩來質疑我‘言色’眾老的判定!不錯,這只是四掌櫃我平生判定的第二個配得上金箭王漆之人,但我相信,他一定會像之前那人一樣,帶給客棧不盡財富和至高榮譽。”
老人說著,濁目綻出一道厲芒,揮手道:“去,不論付出任何代價,也要盡快給我搞清楚天兵遺跡園的幕後策劃者,和這位著書的威震天是不是同一個人。客棧發掘之人,絕不容許有人捷足先登。”
縣城東郊,距離建業寺不遠的一座山中草廬內,捕神漏爺與蘇戈師徒二人面面相覷,隔桌而坐。
桌上,正中,擱著一本《論戰天兵三十六計》。
此間草廬是漏爺丟官後的隱身之所,也正是為此,蘇戈才遠離鎮南大將軍府,來到華陽擔任捕頭一職,名為磨練砥礪,實則是來跟隨師父修習刀法武藝和刑名絕技。
實則,漏爺除了是捕神外,本身還是一位用刀的一流高手。
蘇家功夫不同別家,家傳必修修習的也就只有一套錘煉內力的“浩然正氣”,對於招式上的門派類別沒有細作要求,像蘇戈兄妹幾人所修習的功夫就安全不同,趁手兵器也各不相同。
今日本是考校刀法之期,結果因為她隨手帶來的一本《輪戰天兵三十六計》,讓師父足足看了一個多時辰,至今沒來得及提考校之事。
“他說這位威震天,是一位往年之交?不是他自己?”漏爺拿手點了點書冊,挑著鷹隼白眉,不確信道。
“嗯。我今晨問他,他親口所答。”蘇戈低頭,娑摩著腰刀,頗有些心思不屬,意興闌珊。
“這也就說得通了,此般驚天地泣鬼神之蓋世神著,其中所蘊含之智慧道理,連我這般年歲之人看了都驚咂不已,哪裡會是他一個弱冠之齡足不出戶的舉子寫得出來的?”漏爺感慨道,“不過這位威震天著實名士高人,能尋到其人為我所用才好。七公子,這位丁舉人近日可去過什麽地方,有跟什麽異常人士往來密切?”
蘇戈蹙眉,她對眼前情形極為不喜,好似在做間諜出賣朋友似的,抿唇,沉默了一下,不輕不淡道:“只在黑頭山上養傷了幾日。”多的,卻是不願再說。
見此,漏爺自也不好再多問,遂收起桌上書冊,開始考校起了刀法武藝。
心中卻是下定決心要親至三百裡黑頭山中仔細尋訪一遍,畢竟這位著書的威震天,似乎比丁舉人更有資格加入“璿璣閣”。
……
“舅,舅,攏共,攏共是白銀一萬六千三百兩……整。”
尤剛報著數,渾身上下都在打擺子,牙齒咯咯響,腿肚子一抽一抽的,竟似要站不穩。他今日一直值守在天兵遺跡園門口,自然知道收益極好,但萬萬沒有料想到居然能有這麽好,一萬多兩銀子啊,老天爺,一想到這個數,腦袋嗡的一下,就想要去尿尿。
屋裡,燭火明燃,亮如白晝。
但卻很安靜,除了急促的呼吸聲,就是悶悶的心跳聲,面對此般數額巨大之橫財,即便見多識廣如白百戶、羅知縣,也需要大量時間來消化和平靜。
丁保卻是緊緊蹙起了眉頭,這個數額比他預期要高上一倍不止,他之前詳細看過弓鶴雲的相關卷宗,對於尋常探訪天兵之人的規模數量和身份構成有所衡量,所以三萬兩這個總數還是具有一定依據的。但僅僅今日一天時間,在人流高峰未至他尚有大招未放的情況下已經完成了目標一半,究竟是不是好事,恐怕還很難說。
羅知縣卻是留意到了丁保的神情,自以為明白其憂愁所在,堆起笑容,拍著胸脯道:“賢侄莫慮,規矩是死人是活,多有多時標準,少有少時標準,之前的五千兩今後切莫要再提。你我三人視最終收益,再好好擬定一個恰當數目出來。”
白百戶也面露恍然,拍著桌子,激聲附和。
丁保也不好解釋, 笑了笑,推說回去還有後續大招需要準備,起身告辭,在羅知縣、白百戶等人的震驚阿諛聲中離開縣衙,二人一直送到縣衙門口,情義拳拳地目送他離開,一直到他身影消失於夜色,這才轉身沿原路返回。
這種不亞於知州大人來巡的罕見場面,直驚得隨侍在側的尤剛等人目瞪口呆,驚顫不已,心中不由對這位新晉上位的丁縣尉,也愈發恭敬欽佩起來。
時節已至中秋,白日不覺,晚間卻是涼風漸起,丁保手中的紙燈籠吹得一晃一晃的。光影恍惚間,一道身影提著食匣,悄然出現在道邊,似乎是早已候在這裡。
“方才怎麽不在縣衙?”
眼前這位熱血正直英姿颯裝的清麗少女,帶著熟悉的新浴後的紫羅蘭鬱香,清新潔淨,濕熱煦暖,讓丁保暫時擱下心頭那一絲不安,心情一下輕松愉悅起來。
“不感興趣。”蘇戈脆聲說著,將手中食匣遞了過來,“師父讓我代他謝謝你。如意八寶點我已著人去購,你既喜歡吃,這邊還有些就先湊合著,以後再叫他們多捎些過來。”
像是想起了什麽,神思略有複雜,口中卻是笑道:“還不知道吧,師父他老人家正殫精竭慮地要拉你入夥呢。”
“捕神老人家倒是真瞧得起我。”丁保灑然一樂,單手接過食匣,直接揭開蓋子,捏了一塊花酥塞入口中,邊樂呵呵嚼著,邊含糊不清地感慨道:“這天,看來是要起風變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