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白日裡你指著自己馬車喊接白雕,是在唬人?”丁保眼神忽明忽暗。
“寧兄,我那,那不也是被逼的沒法子了嘛!”孔連順搔著腦袋,赧顏道。
實則這正是他白日裡急匆匆自丁保馬車上跳下的因由,性子桀驁任性如他,幾句話沒說完就接受邀請上丁保馬車,這本身就是一種認同,內心裡隱隱覺得丁保是同類,最起碼是一個級別的人。
別看他對著小老百姓可以嬉笑怒罵、撒潑吵架,對方說的再難聽,哪怕當時再氣再窘,事後也能一笑置之,純當一樂子,畢竟不是一個階層一個水平的人物,沒什麽可較真的。
但面對丁保就不同了,正是因為那份歸於同類的認同,將面子視作天的他無法正視初次見面牛皮就被揭破的尷尬。一聽丁保要觀摩接白雕,尤其是在前邊自己吹噓了那麽多,毅然自詡為“訓雕狂人”、“巨禽獵手”的前提下,慌亂得直接跳車逃了。
丁保約莫猜透了他這點心思,感覺他不似作假,不過下意識的,還是透過車窗,朝他那輛古古怪怪始終黑布籠罩的馬車瞧了一眼,畢竟,嗅感一經放開,馬車裡那股子巨禽毛羽的味道還是很明顯的。
孔連順此時正敏感著,竟留意到了丁保眼神,頓時火燒屁股般的,立馬跳起,小黑臉漲得通紅,一把抓住丁保的衣袖,拽著他徑直掀開車簾朝外走,像是個不被大人信任的小孩兒般,執意道:“寧兄可是不信?無妨,小弟這就引寧兄上馬車。”
車外此時很安靜,商賈及眷屬在內,貨物馬車居中,鏢師丁仆最外,夜宿古道旁的商隊結營如陣,井井有序。
萬籟俱寂,除了守夜鏢師的咳嗽走動,便只有火把劈劈啪啪的燃燒聲。
“連順,不用了。我信你說的。”丁保再次“矜持”了一下。
果然,這話讓孔連順愈發的不好意思,交友交心,難得遇到一個合胃口有意思的人,他現下已經完全認同丁保,自然也希望丁保同樣認同自己,那種感覺極為忐忑迫切,就像是一年級的小弟弟突然認識了一個同校的三年級的大哥哥,且還是家住一個小區的,生怕對方嫌棄不肯帶著自己玩……暗下決心今日一定要將丁保請到自己馬車上,徹底消除誤解疑竇。
“寧兄,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來而不往非禮也,小弟這是誠意相邀。”孔連順扯著丁保衣袖不放,態度懇切道。
“既然如此,那,就去坐坐?”
“嗯嗯。坐坐。寧兄請。”
孔連順頓時笑容滿面,就像是得到了極大獎賞的孩童,拊掌大喜道,說完,當前引路,喜滋滋地領著丁保朝自己那輛黑布大馬車走去。
這一境況,直把匿在一旁的孫浩和駱姑娘瞧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他二人皆是深受丁保恩惠,孫浩自不提,他中招“掉包計”差點賠得褲子都不剩的事大半個商隊都知道,小駱姑娘也被丁保指點了很多,像眼下結的這個外宿營陣,就是丁保的提點建議。而且,剛剛離開雀州城時,正是因為丁保的堅持,商隊才將將避過一對規模不小的流匪。
雖說流匪見到這麽大陣仗的商隊未必會真會胡來,但作為鏢行畢竟不是行軍打仗,也僅是糊口的營生,對此自然是能避則避,誰也不想真拚命,所以經此一事,包括小駱姑娘在內的整個鏢行對於這位深居簡出的“寶哥”還是很尊敬的。
此後,得鏢行裡隨行長輩提點,遇到疑難情形或是拿不定主意時,都會遣小駱姑娘暗中過來問計,雖未必一定能得到明確意見,但丁保三言兩語總能切中要害,整個“風威”鏢局這一趟巨鏢走下來,真真是自上到下受益匪淺。
正是為此,小駱姑娘才會毫不猶豫地同意配合孫浩,除了鞭打孫浩後藉此表達歉意外,倒有一半是因為這是丁保的意思。
此際,二人正在琢磨合議,若是寶哥和這狂妄小少爺談崩後,該如何靠近、登上那輛古怪馬車,一定要尋到那接白雕,助寶哥一嘗夙願。
因為這一二十日下來,小駱姑娘對整個商隊都很熟悉,尤其是這位喜好惹麻煩的小少爺,自然留意到他對於自己的馬車看得極重,別說有其他任何人登上,便是靠近一丈之內也會被他咆哮得狗血淋頭,營宿時也是獨獨跟大家隔開,曾有個飯店小廝出於好意拿抹布替他擦了擦車外窗,結果被他鬧騰得白白丟了飯碗……
於他而言,好似這馬車不是代步之物,而是敝帚自珍的心愛小嬌娘,任何外人不得靠近。
在她心裡,依照正常法子,根本不可能成行。
所以,二人正嘀嘀咕咕地商討著“借口賊廝混入車隊,強行登車檢查”的可行性時,突然就見到了這樣神奇的一幕。
而且看樣子不是寶哥提出要登馬車,反倒是這位小少爺主動提出的,最難以置信的是寶哥一臉不情願,這小少爺還一再相邀,最後寶哥似乎感覺盛情難卻勉強同意,這小少爺居然還高興得就差蹦跳起來了……
“這,這到底怎麽回事?”
小駱姑娘感覺腦子有些不夠使了。
這種感覺,就像看到一個最愛吃醋最為吝嗇恨不得把媳婦兒鎖在櫃子裡,別人瞥上一眼就想殺人的丈夫,突然興致勃勃地邀請一偉昂男子到家中做客,先是一聲“娘子,上茶”,臨了見男子興致不高,趕緊再囑咐一聲“換上盈袖薄春衫”,終於見男子不情不願地瞧了自家媳婦兒一眼,立馬興高采烈,鼓掌大呼:“大哥,今晚就宿在家裡吧”。
孫浩也是怔了半響,這才咕噥了一口唾沫,豎起大拇指,喃喃道:“這,就是寶哥!”
孔連順的馬車相距丁保的並不遠,也就幾十步的距離,悠忽便到,臨到車邊,他忽然赧顏交待道:“呵,寧兄,有些亂,擔待些……”見丁保面無異色,這才撩起布簾請他上車。
布簾掀開,先是一股子濃重異味兒卷席而來,夾雜著禽鳥羽腥、腳臭體味、糕點瓜果香甜、莫名熏香……
丁保微微一窒,望了孔連順一眼,這才拾階而入。
馬車空間很大,相當於丁保此時所乘的兩倍有余,雖然車外黑色布幔遮蓋很嚴,但其實內裡光線柔亮,有兩顆夜明珠般的璀華珠子分東西對角鑲嵌,給車廂內彌下一層炫彩謐光。車廂內布飾極為奢華,大到風揚古木製就再塗以海晶奇漆的案幾、小櫃,小至秘銀錘煉繁紋百褶的特製湯匙,林林總總,無一不是外表低調內力奢華的精品奇品。
尤其在夜明珠的耀照下,更顯華貴巧致,氣蘊非凡。
“這廝果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還真對得起孔這個姓!”
丁保方生感歎,突地感覺到一股審視的目光投來,心中一警,攸地轉頭,就見之前擱放鷹籠的那個鎖櫃之後,挨著車壁,還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
老人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似是患有殘疾,整個人瘦得跟麻杆一樣,抄袖斜臥在那裡,目似瞑,意暇甚,只在丁保上來時,投來那麽一眼,眸子裡昏黃渾濁,全無光彩,如同一個行將就木之人,只看那麽一眼,就再次闔下了眼皮,似是不願浪費一丁點精力。
“寧兄不用管他,路上撿的一個瘋人,小弟我看他腿腳不便,又身有孔家刺黥,便好意捎了他一程,不曾想倒再也攆不下去了,這會兒還要跟著我上西雁, 年紀這麽大又不好意思趕,你說倒霉不倒霉……”
“老夫姓風。”老頭突地咕噥了一聲,打斷孔連順,似是對瘋子這個詞很不滿。
“閉嘴。沒見本少爺有貴客,沒空跟你扯淡。”孔連順怒不可遏。
“老夫姓風。”還是這四個字,不過聲息語調卻是弱了許多,也再聽不出明顯的不滿之意,倒像是對孔連順的解釋。
丁保望了老人一眼,倒也沒多想,這車廂裡的氣味太怪太衝,既然確定接白雕確實如孔連順所說,已經不在車上,那就沒必要再多做停留,隨便觀摩了幾下,便起身告辭,臨出馬車前,忽地回首道:“連順,衍聖草園,方便進出嗎?”
孔連順怔了下,似是沒料到丁保對接白雕如此喜好,繼而恍過神來,面上瞬間神采飛揚,連連點頭道:“寧兄放心,一切包在小弟身上,別說進出,住上一年半載都成。”
丁保看得出他語出至誠,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難題終於有了些眉目,心情頓時變得暢然,自馬車上一躍而下,抬手跟孔連順作別,回身而去。
他卻不知,在他雙腳自車上彈起的那一瞬,車廂內那位老人家耳朵突地一動,輕“咦”了一聲,整個人嗖地坐起,仔細聽著丁保落地之音、轉身邁步……
那對渾濁將死的寂滅眸子,猛然晃動起來,先是波雲奇詭的迷惑,繼而驚喜、激動如穿雲之日,猛然綻放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