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杜絕這些憂患,沒有一件不需要流血。有時甚至得用成千上萬人的性命,才能換來成果,你不願殺人,那便什麽也辦不成。街頭巷尾的說書人不會告訴你,太平盛世其實是用鮮血換來的,但不管你知不知道,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持刀少年皺眉:“你心中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樣?”
“很簡單。”
青袍書生神態自若,從容道:“兵出西域,踏平異族,令南蘇、北唐撤除封號、繳出璽印、納歸兵權,所在府大小官員改由朝廷指派,一如其余各府,統歸朝廷管轄。黃金八姓降為白身,打破四種姓制度,與庶民同等。最重要的是,天下武林諸門派各自解散,狩刀繳劍,鹽鐵收歸國家專管專賣,平民百姓除了農具,不許持有或鑄造武器兵刃,違者不赦!”
“到了這一步,天下再不需要世襲罔替的鎮國將軍,須予以拔除。任內效忠朝廷者,使歸故裡,做一田舍翁,驕悍不馴者,借其首腦一用,以儆效尤!兵權複歸皇帝陛下,四方無患,令大部分將士卸甲歸農,致力生產。這,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他想也不想,一口氣說完。
持刀少年無比震撼,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若你和我生錯了時代,咱們便讓這個時代反轉一下,如何?”
持刀少年聞言,電目微抬,眸中射出精光。
青袍書生笑著,潑啦一聲,似從懷裡抖出了什麽物事,迎風道:“你可會聽過,什麽是‘金剛不壞、撒豆成兵’?”
木滄海想起先前那位包打聽死前的零星話語。再與青袍書生之說相印證,更加確信自己猜測,這廝知曉的秘密定然與貓老大的怪狀有關?最不濟。也是跟《碧霞篆錄》相關!甚至有可能,這兩者根本就是緊密相連的一回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他手中此刻拿著的,應該就是藏寶圖之類的重要訊息了!
一念及此,木滄海翻身躍起,伸手喝道:“拿來!”
紅燦燦的邪眼一睨,不禁微怔。
青袍書生與持刀少年早已擺好接敵的架勢,而青袍書生手中所揚,不過是一條陳舊的搭膊而已。
“早跟你說了。”他轉頭對持刀少年一笑,“這人不是簡單人物。一有機會便該下手。眼下可就麻煩啦!”
木滄海出道十余年,向來只有他陰人,不料今日卻被一名江湖小輩算計,怒極反笑:“你不容易啊!乖乖將那物事交出來,老子留你一條全屍。”
誰知青袍書生隻一聳肩,竟是毫不在乎,笑顧少年道:“這樣也好。殺了這人,當作咱一起入夥的投名狀,我把這個倒轉時代的驚天秘密與你共享,從今而後。由我們來親手開創自己的時代!”
木滄海忍不住可憐起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來。
如他倆非是第一天出江湖混的傻鳥,聽到“修羅獄主木滄海”七個字的一瞬間,應該會開始後悔自己打娘胎生出來。
縱橫邪道十余載、足令天下武人聞風喪膽的木滄海一向不會錯過這樣的場面。
“……自我木滄海出江湖以來。這是頭一回,有人要拿我的腦袋做投名狀。”
他抱臂冷笑,潛運陰寒內勁,皮膚下隱隱透出一股青氣,渾身肌肉一束,骨骼喀啦作響,整個人看起來突然變瘦變長。
皮肉繃緊之後,毛發似也隨之根根豎起,宛若鋼片尖針。
明明面目未變。五官卻因貼肉露骨,口鼻更加突出尖長。眼尾斜開,眼瞳裡閃爍著橙紅異芒。半人半鬼,猶如修羅厲魔。
這下,也不用問是哪一位木滄海了,普天之下只有修羅獄的大獄主運功到極致,會是這種德性!
就連他那位親弟弟木秋濤,也僅能骨爪鋒利,激發不出毛發如鋼針!
青袍書生與持刀少年對望一眼,俱都變色。
想像指爪入肉的那股溫熱黏滑,木滄海的心頭不禁掠過一絲異樣的興奮。
他的指頭因長期分裂骨肉、刀甲等,指甲彎如鷹爪,厚黃滑亮的角質增生,與指肉嵌合得異常緊密,第一指節長得嚇人,指尖扁如鏟、尖如鉤。指頭摩擦之間,竟發出骨角一般的嚓嚓聲響,令人不寒而栗。
“在老夫‘修羅白骨爪’之下,無有全屍!”
他說話如咀嚼,滋滋有聲,口涎自牙間不住淌出,繃緊的嘴角面頰依稀浮出一絲扭曲殘忍的笑意,橙紅交閃的瞳眸猙獰如異獸:“這是我給你們的唯一好處,報上名來!便是屍骨無存,衣冠塚上也好寫兩條姓字。”
青袍書生面色蒼白,全身微微發抖,木滄海本以為他嚇傻了,豈料書生突然縱聲大笑,久久不絕,片刻才道:“名字麽?本大爺叫趙錢孫李,你記好了。”
持刀少年扛刀上肩,似覺無聊,冷笑:“我叫王二麻子。這樣可以了嗎?”
說著,嘖的一聲,迎風舞刀:“枉你是邪道上成名人物,要殺便殺,哪來那麽多廢話!”
木滄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錯愕之余,一時竟忘了動手。卻聽青袍書生冷道:“你是必死之人,便將姓字說與你聽,又有何用?”
轉頭笑顧持刀少年:“你還說這不是天意?這廝是當世惡人,本領強得很,殺他不單是替天行道,也代表你我合當如此,大事必成!”
“誇口!”
木滄海狂怒已極,十指如鉤,“唰”地一聲,直取青袍書生咽喉!
他畢竟身負驚人藝業,非是兩名初生之犢可比,那持刀少年雖是扛刀斜眼,模樣輕狂,視線卻始終不離半人半鬼的修羅獄主,一見他眼神倏變,立時回刀出手。卻仍是慢了一步。
全身青皮刺發、突吻如獸的木滄海扼著青袍書生的脖頸,一瞬間越過少年身畔,直直向前劈出的鋼刀頓時落空。斬砍得地上凸岩一陣火星飛濺——
持刀少年的刀藝曾得高人指點,眼見這一刀全力施為卻驟失目標。劈空的刹那間體勢用老,持刀的右臂竟“喀啦”一聲,暴長寸許,單膝跪地、霍然回轉,強大的腰力甩著刀臂颼地旋掃而回,以不可思議的方位與速度,揮向木滄海的背門!
可惜人終究快不過鬼怪。
木滄海去路不變,頭也未回。鋼刀明晃晃的刀口隻來得及貼背掠過,削下的衣布裡混著無數粗硬剛毛,卻未能稍阻木滄海之勢。
青袍書生失了斷劍,手無寸鐵,一手抓著扼在頸間的狼爪,另一隻手裡揪緊那條陳舊的灰布搭膊,被叉得雙腳離地,一路被推途至岩台的邊緣,“潑啦”踢落幾塊松動土石,身子竟已懸空。
持刀少年的回旋刀式牽動傷處。創口爆裂,背上滲出大片烏漬,勉強咬牙拄刀。發是朝二人奔去,大喊道:“放……放開他!”
木滄海放聲大笑,回頭猙獰:“你確定?”
正欲松手,驀地右臂一陣激痛,忍不住仰頭嚎叫,雙膝跪倒於地,手掌一沉,卻被書生的重量拖倒,半身直被拖出岩台。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好不容易回神。穿過雨簾般汨汩而出的冷汗望去,木滄海發現自己的右前臂被一支泛著黃銅暗芒的奇形銅錢錐貫穿。
那銅錢錐形似鈷杵。橫剖面是四邊凹陷的四角菱,形似方孔銅錢,錐身卻像織布機的梭子,兩端尖細、中段圓鼓,入肉時無比鋒快,一經搠入便緊卡著傷口不出,凹陷的方孔銅錢菱面,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放血——
不過須臾間,木滄海已被放掉近一隻海碗的血,全身精力飛快流失,青氣褪去的唇面一片慘淡蠟白。
疲痛交煎之際,木滄海忽然明白:原來這柄銅錢怪錐始終藏在那灰布搭膊裡,以青袍書生的心機城府,能不加思索便扔去斷劍,必有更好的武器防身。
此時他大半身子滑出岩台,又被青袍的重量一拖,眼看要跌下斷崖,驀地踝間一緊,持刀少年及時撲至,雙手牢牢抓住。
“先殺了他!”
崖下,青袍書生大叫:“莫教他爬將上去,你我只是個死!”
持刀少年雙手死死握住木滄海的腳踝,背上金創迸裂,肩頭碎骨渣破膚,鮮血汩出,依然阻不住下墜之勢,腳跟抵地,三人緩緩往崖邊滑行,松動的土石不住滾落。
“我勻不出手來!”
持刀少年低吼著:“要……要掉下去啦!”
青袍書生怒道:“一刀將他釘在地上!既能殺人,亦能攀附!”
持刀少年猛地會意,壓低重心屈坐在地,以單臂牢牢鉗住木滄海的腳踝,左手回過身去,往地上摸索著鋼刀。
青袍書生正欲催促,木滄海忽然睜開眼睛,眸中橙紅異光一閃,面上青氣大盛,獰笑道:“你道這樣,便能殺得死修羅獄主木滄海?”
緩緩提起被怪錐貫穿的傷臂,仿佛不複有痛覺,將青袍書生的頭臉提高些許。
饒是青袍書生心狠手辣,也不禁看得呆了,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般堅忍之人,猛地一咬壓,冒險轉動杵錐,聽傷處血肉唧唧作響,狠笑倒:“鼎鼎大名的修羅獄主木滄海,自然不能就這麽平白死去。我本想給你爽快一刀,是你自個兒要嘗這些個零碎苦頭。”
木滄海卻恍若不覺,肌肉繃束成團,緩緩提臂過頂,直至兩人四目相對,才冷蔑一笑:“你若沒有別招,老子便要擰斷你的脖子了。”
青袍書生咬牙道:“這招如何?”
一按握柄機簧,“嚓、嚓”兩聲,兩條尖刀突出木滄海的上臂,刃上稠黏膩滑,竟分不出是血是肉。
他本擬這魔頭就算沒當場痛死,也該痛暈過去,豈料木滄海只是冷冷一笑,眸中紅瞳森冷,獰笑著說:“你可知道,我修羅獄絕學練到極致,不但能練成這一雙稀世魔眼,運功更可抵禦刀劍拳掌、疼痛毒患,甚至於令傷口加速痊愈,還能擁有強韌如野獸厲鬼般的生命力?我這輩子不知道受過多少次穿胸破肚的傷了,傷我的人俱都死去,老子還好好的活在世上!”
仿佛為了炫耀自己還有一臂得自由,張爪重新掐住青袍書生之頸,卻未運勁將他捏死。
青袍書生雙手分別攀著狼爪、杵錐不敢放,視線越過眼前的煞星木滄海,朝他身後疵目大叫:“快……快!一刀釘死了他,快!”
木滄海心中一凜:“莫非那使刀小子還有余力?”
急急回頭,但見持刀少年正抓著他的腳踝苦苦支撐,哪裡還能造次?
猛然醒覺:“不好,又中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