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此時,天兵老矢才真正爆發出超強氣勢。
他身上所穿戎裝,本就破爛陳舊,略顯短小不說,其上還遍是補丁,因長期鍛製兵器箭矢方便,兩邊均為無袖。
平常松弛狀態下還好,此時一經發力,那身雄渾鼓賁到極致的胸肌、臂膀撐得破舊戎裝嘎吱嘎吱響,不斷有縫補過的線頭斷崩斷,顆顆清晰可見的濃漿汗粒,順著暗銅色的皮膚朝下滾滑,摔落……
因為個子不高,此時渾身肌肉全部鼓賁起來,看上去就像一隻大蟾蜍。
但這隻蟾蜍,顯然是一隻極其要命的蟾蜍。
在他五支赤金巨箭的遙遙鎖定下,一向狷狂的白化威,亦是面無血色,汗如雨下,分毫動彈不得。
天兵老矢的整個身體,就像一隻拉滿了勁弦的牛骨巨弓,五支赤金巨箭左二右三,略呈交叉梯度,眼看就要甩將出去——
“住手!”
危機時刻,丁保突然靈機一現,運足全身力道,拿出得自白虎的無上虎威,面朝天兵老矢驟然暴喝道。
他還記得,當初面對狐狸姐姐那樣鬼魅莫測的超一流高手,他這當面一聲虎吼,也把對方給生生吼退到了牆角。如果天兵真是被人用“青天殞”遙控,那傳達殺伐命令的途徑就是某種尋常人感覺不到的聲音,只要自己以無上霸吼暫時壓過“青天殞”之音,切斷遙控聯系,擾亂天兵鎖定氣機,哪怕只有一瞬,就能救下白化威!
若真是這樣,今日自己等人也算多了幾分逃命希望。
不得不說,他雖然沒刻意練過,但這招用的還是很厲害的,且一次使得比一次嫻熟威猛,漸漸已有成為本能的趨勢。這次驟然這麽一喊,如同虎嘯山林、霸王舉鼎,直接把小院兒內沒死的那些個人給吼得魂飛魄散、四肢酥軟,不由自主地五體投地跪伏下去。
除此之外,距他很近的蘇戈嬌軀一震,唇角再次溢出血來,而距他最近的捕神老人家,剛剛結束痙攣回過神兒來,被這一嗓子給吼得一個跟頭自房梁上倒載了下來……
然而,天兵老矢卻僅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竟絲毫不受影響,雙臂驟顫,筋肉甩動、汗液濺離中,五支赤金巨箭破空而出。
叮當當當,嗆啷啷啷,箭矢曳著空氣前行,受氣流牽動,尾部無數圓環發生毫無規律地挨擦、碰撞,在這靜謐詭異的夜空裡,壓過了箭矢震顫破空之音,竟如奏著一曲肝腸寸斷的離魂迷曲,讓人頭皮酥麻,渾身雞皮浮起了一層又一層……
“天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十萬……”
白化威也被丁保的無上霸吼給吼醒,面對來箭,怒目圓睜,大吼族語,但最後一個“裡”字尚未吐口,這五支似比聲音還快的赤金巨箭便從他的身體貫過。轟隆隆,連帶著將內堂正面牆壁也震得完全坍塌下去,余勢猶自不止,又把隔壁戶房山牆震塌了一大半,這才在磚石凌亂、塵土飛揚中,徹底消停下來。
而自始至終,白化威連一聲呼痛都沒能哼得出來。
丁保呆了呆,眼珠子一下子變得血紅。
說實話他不是很看得起白化威,兩人除了偶爾下下走獸棋,配合著一起搞了這次天兵遺跡園外,基本沒有別的什麽交集,更遑論有什麽交情。但方才,他的命確確實實是白化威救的。且不管白化威私心為何,但若不是冒頭來救他,也不會這麽輕易地暴露自己,從而讓天兵老矢給直接鎖定,最後死得這般淒慘!
這種感覺說不上痛苦、悲戚,但卻極不好受。
而再回首中秋夜宴現場,內堂之中,馬縣丞和李主薄在第一輪箭矢中便已洞穿身亡,羅知縣多撐了一會兒,但也不知何時被紛亂攢射的箭矢擊中,血流到整個人皮膚都泛出青白冷色兒了,斷無再活命之理……
小院兒之內,桌椅傾翻、杯盞凌亂,地上汩汩流淌的鮮血,混著色澤鮮豔的瓜果漿液、模樣怪異的腸肚髒器,其間,再夾在兩聲嚇到嘶啞的低低抽泣,有一種修羅場般的無言恐怖……
丁保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好不容易剛剛融入了一點,而就在今夜,就在此刻,拜眼前這個非人非物的怪物,以及他身後的那些陰謀家所賜,幾乎所有新認識的人都命喪於此,或者是像捕神、蘇戈這樣身受重傷的,也即將命喪。
第二次了!他終於被徹底激怒,前世今生,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感覺,這種把握不住自己命運,任人宰割任人魚肉的感覺。
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要用血的事實告訴那些家夥們,睜大眼睛看清楚,你們他媽的到底惹到了誰?!
指甲生生將掌心扣出血來,拚命讓自己從暴戾衝動的狀態中平複下來,越是這種時候,他知道越是要冷靜,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對方故意玩得這麽玄乎,料定正常人都會震顫害怕,必定會不小心留下什麽蛛絲馬跡……
既然,天兵不是用聲音分辨目標的,那又會是什麽?
“小丁縣尉,快帶七公子離開!拜托了!”
捕神這時返醒,大喝一聲,一個翻身竄起,左右雙手各抄起一把斬刀,雄鷹展翅般撲向院內,勇猛無匹,狀若瘋癲,與那猶自不肯離去的天兵老矢廝殺在一起。
老人此番爆發所有潛能,隻攻不防,雙刀翻飛,如擎著兩隻翻騰的白蟒,竟纏得天兵老矢無暇背手去抽拿箭矢。
而且,好似射殺白化威之後,他的整個鬥志和氣勢瞬間又恢復到了之前狀態,遠不像之前五箭齊發那一瞬般亢奮嗜殺。
蘇戈此時俏臉蒼白,愈顯清麗俊,,抿著毫無血色的櫻唇,直直看著丁保,明澈的眼眸裡滿是哀求之意。
丁保明白,她是不想拋下師父捕神自己離開。
歎了口氣,在她身邊蹲下身來,正想說些什麽,突然鼻翼一動,有些驚異地在蘇戈身上仔細分辨了一下,又在自己身上,並轉身朝院內嗅了嗅,面色頓變,卻未說話,心中瞬間便做了決斷。
環視一圈,找到今晚喝過的最辣最烈的那種土酒,雙手拎起兩小壇,拍碎壇封,身形一動,揚手便朝捕神身上潑去,口中喊道:“老人家,信我,別躲!”
嘩啦啦,捕神被兩壇土酒澆得渾身濕透,一身創口被蟄得火辣辣的疼,正要喝問緣由,突然發現正在對敵的天兵老矢手下一緩,面露猶疑,似乎對於自己是不是敵人,竟有些拿捏不定。
丁保心中頓時狂喜,接連拍碎數壇,先是兜頭將自己渾身澆了個遍,稍作遲疑,還是把另一壇潑在了蘇戈身上。
“諸位,想活命的,速速拿酒水將全身淋濕,或可逃過一劫!”
……
“金枷。收兵。”
就在此刻,華陽城樓上,一位披著大鬥篷的濃眉怪客,突然開口道。
此怪客相貌奇詭,身材魁梧高大,眼光如電,雙唇緊閉,加之兩道極其誇張的巨眉,濃厚方正,猶如臥蠶,給人一種剛直不阿,大義凜然的樣子。
在他身後,隔著三步遠,還站著二人。
這二人尋常相貌、尋常身材,只是一人面色棗紅,一人面色青綠,渾如傳說中城隍六將當中的“金枷銀鎖、大鬼小鬼”。
在他們三人腳下,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具守城兵卒的屍體,均是腦袋被人以重手捏碎,死狀淒慘。三人沐著月色,站在屍首腦漿中間,卻如站在微風拂動的麥田中一樣自然愜意。
“遵。”
面色棗紅之人聞言,沙沙應了聲,轉身沒入黑暗中。
“捕神這老東西果然有點斤兩,不愧是曾在福不死江湖名人譜上列席過第一百位的家夥。還真是麻煩。”判官幽幽歎道。
剩下那位面色青綠之人忍不住好奇,出身問道:“判官大人,現在收兵,這是要放過財神看中的那位小丁縣尉嗎?”
綽號判官的高大怪客驟然轉身,一對巨眉陡然豎起,怒目圓睜,殺意凜凜,青綠之人念起眼前這位的種種可怕之處,噗通一聲跪伏在地,不住磕頭求饒道:“判官大人饒命,銀鎖知罪了!”
“你起來罷。 ”
好半響,判官微籲了口氣,氣勢一松,擺擺手道:“這話被我聽到便算了,切莫讓城隍大人聽到。財神客棧那位是神不假,城隍大人也是,而且專司的就是這‘剪除凶逆,領治天兵’一職。”
“今次我等奉城隍大人之命,領役天兵老矢過來誅殺白化威,乃是永生神務。財神再牛再厲害,他首先是永生九神,其次才是財神客棧的老板。財神客棧的買賣,再怎麽也大不過永生神務,誰讓他提前不打招呼。何況,那個小子之前還壞過我們大事,差點廢了天兵伍梅,殺了也便殺了!”
“只是,判官大人,那邊尚有數人沒殺乾淨?”銀鎖見判官心情不錯,大著膽子問道。
判官巨眉一挑,嗤的一笑,面容稍顯柔和:
“今晚確實是有人務必留下不殺,但卻不是這位借著我們招搖撞騙發大財的可惡小子。有些事你不明白,之前天兵過境動輒無一生還,非是想殺,而是無法精確控制,實驗了這麽多年,終於取得突破,自然不會再像之前那般眉毛胡子一把抓。呵呵,你不知道,很多時候,放生可遠比殺乾淨有意思多了,尤其是殺掉的和放生的這兩家,還一直在恩怨糾葛不斷……”
正說著,城外遠處,突然遙遙響起馬嘶奔鳴之音,聽起來數目還不在少數,判官轉身,目露陰鷲厲色,狠聲道:“方才那是第一道菜,如今這是第二道,瞧著吧銀鎖,一菜一菜吃下去,這南國,可就太平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