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保的聲音醇厚綿和,帶著些磁性,本是極好聽的。
然則此時此刻,此言詞語,擱在金枷、銀鎖二位耳中,卻無異於一聲晴天霹靂!
得虧二人身為“城隍六將”中的老五老六,除了統禦天兵狐假虎威,多少也有些本事,電光火石間對視了一眼,齊齊掏出一物丟擲而出。
轟隆——
聲音不大,其勢不小。碧瑩瑩的鬼火爆起,味道極難聞的黃煙汩汩而出,頃刻間將此處渲染得猶如幽冥鬼境。其間,夾雜著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也不知二人是如何發出的。
而就在這駭人的鬼火、鬼煙、鬼聲中,兩道暗影分朝兩個方向倉惶奔逃。
丁保“蹂躪”天兵伍梅時,金枷銀鎖二人通過“千裡目”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發出這障眼煙火後,根本興不起半分跟他交手敵對的念頭,不管不顧,撒腿就跑。
“裝神弄鬼,雕蟲小技。”
蒙著面的丁保自旁邊一株柏樹上徐徐落下,拿手隨意呼扇著黃煙,並不急著去追,先朝遠處等待指令的白彌勒做了個約定好的手勢,讓他回之前柏樹林中看好天兵胡箭。白彌勒此時心中只剩佩服,哪裡還對丁保存有半分懷疑,回了個“小心”的手勢,大步流星地朝天兵胡箭趕了過去。
丁保這才好整以暇地拿手指左右虛點,口中嘀咕道:“點兵點將,點到哪個,先追哪個……”
金枷生平第一次跑得這麽狼狽。就連當初被“城隍爺”看中。擬挑選其作為帳下“金枷將軍”時。他雖然害怕,也沒有逃得如此拚命!因為那時候他知道自己不一定會死,而且就算會死,畢竟也還沒見識過後來“城皇爺”、“判官大人”那些折磨人的手段,談不上有多害怕!
但現在不是,做了這麽些年鬼兵鬼卒,喪盡天良的破事乾盡了後,他非常清楚這世上有許多法子是能讓人欲死不能的。
按照“判官大人”的說法。死算什麽,有些折磨與痛苦,是會讓人失去來生投胎的勇氣的……
所以他現在很怕。
他用大拇腳趾也知道這次自己和銀鎖犯了多大罪愆。如此重要的任務失敗不說,六大神將之一的天兵胡箭失去控制中了埋伏,另一個天兵伍梅給弄得遍體鱗傷……單單這些加起來,小命怕是難保啊!現在唯一的希望便是此次行動是跟判官大人一起的,他多少可以為二人擔待一二!
所以他絕對不敢讓丁保給追上,因為他很清楚,作為“鬼”,是見不得陽光的。
一見陽光。就只有灰飛煙滅一個下場……
他本是落第秀才,屬於半路才練功的。底子並不扎實,所以這一路跑得很辛苦,胸口如風箱般鼓蕩,肺裡如針扎般疼痛。額頭上的汗水浸濕了整張臉頰,嘴角澀澀的,他下意識地拿手一抹,紅褐如血,正是他臉上塗抹的顏料。此時慌不擇路之下,卻是被汗水給衝刷亂了。
胸肺的針扎疼痛、臉上汗水洗亂的顏料、灌鉛般疼痛的雙腿……讓他突然清醒過來,原來他自己並不真是什麽來自地府,可以隨意收割人性命的“金枷將軍”,而只是一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這些年來一幕幕的場景走馬燈般地湧上心間,那些慘死在自己面前猶如蟲豸鼠蟻般的人臉,此刻變得鮮活猙獰了起來……
依稀間,他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頭懸梁錐刺股的奮發少年,那個還未被人汙蔑科場作弊革去功名、還未被人搶奪了嬌妻、還未在臉上塗上血紅染料的秀才郎……
心,突然就有些疼。
嘭。
比心疼的,是腦袋。
金枷眼一黑,噗通一聲,木樁子一樣栽倒在了雪地裡。
在他身後,丁保收起用以擊昏金枷的“堪言”寶匕,怎了咂嘴,“第一次敲悶棍就敲得如此漂亮,我都有些禁不住要佩服我自己了!”
在他話音落後,因他飛速奔跑而帶動氣流卷騰過來的雪花這才兜卷過來,撲哧撲哧兜了他自己一頭一臉。
呸呸了兩聲,丁保拿手去提溜地上的金枷,一隻手居然沒提起來。
罵了聲死豬,蹲下身子,兩隻手拽起了他。北風呼呼的風雪夜裡,乍一看到他那張亂七八糟的紅褐色的臉,饒是膽大如丁保,也不禁嚇得一哆嗦,罵道:“我靠,唱大戲啊!”
就是這一哆嗦,撲騰,自金枷的懷裡跌下來一物,丁保反應超快,噌地一下便抄在了手裡。
一看此物這似殞非殞的造型,以及非金非木的材質,便知曉這應該就是能吹奏出超聲波的樂器,心中一喜,“好玩意兒。狐狸姐姐不是到處找那什麽可以操控天兵下凡的青天殞嗎?世間雖無真的青天殞,但此物倒也勉強頂得上一點用處。下次再見狐狸姐姐,送於她做禮物定然是極歡喜的。”
往自己懷裡一塞,用布條將金枷纏縛了個結結實實,然後往身上一扛,折身朝逃向相反方向的銀鎖追去。
事實證明,膽小者也有膽小者的優點。
這銀鎖雖比金枷加入的時間短,資歷也差的不少,平時基本上都是乖乖聽話的份,今日更是第一次真正發號指揮統禦天兵。但因為其膽小怕事,性子也謹慎,所以這一番玩命逃跑,倒是手段頗多,迂回、潛伏、陷阱……什麽都用上了,足足費了丁保半個時辰時間才追上他。一刀柄將其擊昏,猶不解氣,咣咣咣踹了幾腳,這才解恨。
不過這樣一來,因為身上一直還扛著一個金枷,連番折騰下,便再沒有力氣同時帶著二人一起回去。
想了想,先將二人身上錢袋物品盡收於自己身上,然後用二人各自衣物來了個結結實實的五花大綁。猶不放心,自懷裡取出外出敲悶棍、居家迷寡婦的必備良藥“蒙汗散”,給二人各自喂服了一些。最後又用雪掩埋起來,隻留口鼻,並做好標志。這才起身返回。
他此時,其實很有些擔心白彌勒搞不定天兵胡箭。
因為那些蝙蝠慌亂之下雖然能發出超聲波,擾亂切斷這些人同胡箭的聯系,但通過連續同天兵的交手的情況來看,天兵本身並非是完全無意識之物。除了主要聽這些裝神弄鬼的家夥發號施令外,其實本身還是保留一點點作為人的情緒和意志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把伍梅刺激得勃然發怒,死命追著他廝殺。
所以他有些擔心胡箭把那株柏樹砸斷,尋到上面老風的衣裳後,發現不對,意圖離去甚至攻擊白彌勒,這就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因為盡管他很想親手抓到一個天兵來好好研究一下,但要是折損了白彌勒這個難得入眼的新朋友,那可就非他所願了!尤其是在今晚已經折損了老風的情況下。
一口氣不停地奔到近前,遠遠地,鷹目掃過,柏林中除了斷樹之外,便沒看到天兵胡箭的身影, 也未聽到任何打鬥的聲響。
丁保心裡咯噔一下,不顧身體發熱,猛將速度飆至極限,一口氣奔至柏林邊緣。一眼就看到盤膝於地面色青白的白彌勒,雖然整顆光頭都是青幽幽的,嘴角泛血,鼓賁的胸前印著一個焦黃的大掌印,看來傷勢不輕,但還好沒掛掉,頓時長出了一大口氣。
身心一松,不自覺停下身形。以手撐膝,彎下腰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長距離的無氧運動下,不得不用嘴巴輔助呼吸,汗涔涔的冷氣未暖便直接入肺,直嗆得眼角憋出水花來。
白彌勒聞聲,勉勵抬起眼皮,頓時感動道:“兄台,莫哭。……還沒死。”
說完,哇地噴出一大口血,身體一晃,一腦袋栽倒在地。
(感謝“失落瘋葉”的評價與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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