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亭昂首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頓首喃喃道:“真人,這座‘八仙殿’無論看過多少次,每回親睹時的震撼卻不曾稍減。歎前人的智慧何其高遠,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壯闊之偉構!”
真陽子眉目不動,似無所感,但終究不好掃了宣撫使大人的興頭,低聲,接口道:“這座八仙殿最妙之處,在於八間精堂不共一牆,相鄰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異常結實,連一絲聲息也不漏,是天下間最適合密議的場所。”
“密議”二字似是觸動了白海亭,一下將他從思古幽情拉回現實,微微一笑,轉頭問:“是了,那幾位都到了麽?”
真陽子答:“回大人的話,都到了,正在‘采和堂’裡候著。”
八仙殿的八間長屋分別以道家八仙命名,裡邊也分別供有八仙神像,不過卻是不怎麽對外開放,“采和堂”是第七間長屋。
白海亭造訪出雲觀的次數不少,每回議事均選在這八仙殿,對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點頭道:“這些人辰光寶貴,莫讓他們久等。”
說罷,逕自往采和堂走去。
真陽子眉頭一動,上前輕輕攬住,低聲道:“大人且不忙,容貧道先行稟報一事。大人這邊請。”
挽著白海亭的臂彎,引他走入距離最近的“鐵拐堂”,清風見機極快,回頭一瞪四人,低喚:“跟上!”
丁保四人抬著禮物上了台階,便在“鐵拐堂”的門廊內候著,靜待真人召喚。
鐵拐堂外,張巡檢和另一名隨從也跟著走了進去,那真陽子似有不滿,但白海亭堅持。便也只有悻悻同意。
丁保心中著急啊,很想聽聽這些家夥鬼鬼祟祟的到底是在商議什麽陰謀詭計。
這些堂房從外觀看來,便知屋內空間不大。貿貿然闖入。丁保沒一絲把握不被認出。雖然自詡逃掉應該問題不大,但後續可能帶來的麻煩不小。而且這也有悖於他潛伏於此的初衷。
他悄然四望,抓緊時間思索妙計,忽地靈機一動,聳肩將抬木一頂,箱角正撞著前頭信義小道士的膝彎處。
信義小道士痛得微一踉蹌,及時掩口,硬生生捂住一聲慘叫。但就是這一踉蹌,抬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丁保忙探手彎腰,堪堪將木箱接住,沒碰著廊間的木地板。
清風惡狠狠地回頭,低聲咒罵:“你作死麽?沒用的東西!”
信義小道士不敢接口,低頭揉著傷處。
清風皺眉,左看右看不安心,低道:“算啦,都先將東西放下,乖乖站好。一會兒真人若喚,再將箱子抬進去。”
另外二人如獲大赦。趕緊也將箱子輕放落地,四人仍是魚貫而立,誰也不敢抬頭。
丁保站在最後頭。一見清風回過身去,立刻躡手躡腳地閃過屋角,“勁草”身法一動,一溜煙似的竄至廊底,縱身往兩屋交角處的垂簷一躍,伸手攀住斜紋鏤花窗格,猿猴般爬上簷底的照壁板。
照壁板是木造牆壁與屋梁間的鑲板,最頂端有一條固定用的木格,與頂部尚有一小段空隙。隻比橫掌而入的高度略寬些,以供室內通風。
丁保仗著身法輕盈了得。吊在照壁下,靠著強橫的臂力支起身子。雙眼恰巧湊上那一小段空隙。
只見屋內只有白海亭、真陽子分作賓主位坐定,而未見張巡檢和另一位貼身隨從。
丁保心中頓時了然,這殿內必然還有外套房間,這位白大人故意帶著貼身隨從一起入內,卻又避開二人,顯是沽名釣譽之輩,做給外人看的。而內裡,決計不似他外表上表現得這麽清廉肅然。
二人進來後,沒怎麽客套,便開始直入正題,因為照壁縫隙的緣故,原本被密實木牆所隔的聲音,也意外地清晰起來。
“真人,你找我來,總不會是為了敘舊罷?”
白海亭放落茶盅,從容一笑:“說罷,你想要什麽?若論金銀珠寶,別說本官那寒磣的臨時衙門,只怕連‘采和堂’裡坐著的那幾位,手頭的現銀都不及你出雲觀闊綽。若想當官,你該找蘇靖蘇大將軍的門路,而非本官這有名無實還到處惹人厭的剿寇宣撫使。再說,本官雖然姓白,但卻是封姓亞白,非皇室子弟,所以,實在想不出,能幫你什麽?”
真陽子哈哈大笑。
“同白大人說話,真是爽快得很,一點兒也不費勁。”
一離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動起來,之前的肅然冷厲瞬間煙消雲散,竟像是活生生剝下了一張人皮面具一樣,真實表情極其豐富,擠眉弄眼的,每一句都說得很用力:“這回的祈道賜福論法大會,廣邀天下各路道門,除了集道門眾力為天下災情祈福消難外,還會辯道論法。皇都天封那位聖上禦筆親賜的紫霄小真人,作為道使欽差,也會過來。一為一統南北道門,二位拔擢修為高深的道人入京。風聞,還有機會封官進爵。”
真陽子哈哈笑道:“貧道不才,想請大人代為引薦,與道使欽差紫霄真人大人私下論一論道法。”
丁保在外聽得一樂,這真陽子若真想在道使欽差的面前一顯能力,臨會論道也就是了,又何須私下請托引見?明顯便是想走後門!
白海亭眼睛一眯,呵呵一笑,不客氣道:“怎麽,二監院也懂大道麽?”
言下之意,你一個類似大管家專門待人接物處理雜事的二號監院,叫你一聲真人只是客氣,你還真以為自己是真人了?!
真陽子卻一點也不生氣,呵呵陪笑道:“大人此言差矣!眾生皆有道,貧道有、大人有,連路旁的貓貓狗狗也有,哪個不懂道?”
說完,利利落落地起身推開房門,大喊:“都抬進來!”
丁保正在暗笑這老道真無恥,一見他起身向外呼喊,立馬叫了聲不好!
因為門外清風一旦回頭喚人,便會發覺自己不見,若還保持雙臂懸掛在這裡,形跡便肯定會敗露,剩下便只有逃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安危應當無虞,可是萬一他們真要做什麽,也必然打草驚蛇了。
他不敢用腿蹬牆助力,擔心會有聲響,僅憑臂力奮力擺蕩身體,“勁草”使出,身形折展到極限,以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角度向上翻轉了將近三百六十度,攀上簷頂。
但雙腳一踏上簷頂,他便暗叫倒霉,因為他完全沒有預料到鬥拱上面竟如蓮花般厚重繁複,一層層的,毫無規則,而且滑不溜溜的不容易找到重心,一腳踩上,重心便失。
而這時,前邊一個動作已經用盡了所有變機,根本無從重新找回重心。
現下,他只有兩種法子,一是順勢滑跌下去,保持回之前的攀援狀態,但九成九會被尋過來的清風他們看到,二是雙腳發力調整,但務必會發出聲響……
千鉤一發之際,身下的照壁板忽被推開,一隻青袖倏然卷出,纏住丁保的腰際,“嗖”一聲將他整個人扯了進去。
丁保眼前一暗,身體卻落在厚有數寸、軟如棉花的積塵上。
那塵土怕積了有數百年之久,他身子一落下,隻發出既輕又細的吱吱聲響,連灰粉也沒怎麽揚起,塵土黏結壓實,便似跌在了一條厚棉被上。
兔起鶻落間,清風的身影已晃過屋角,依稀聽得他壓低聲音怒問:“……人呢?怎不見了?你們誰見他……”
信義小道士吭吭唧唧的嚅囁回答不易聽清,似提到茅房之類。
丁保心中一定,又覺好笑,苦苦忍著噗哧一聲的衝動,揮去浮塵四下張望,才發現置身於一條橫梁之上,那梁橫過整幢“鐵拐堂”。是將整株楠木刨成方柱,面寬三尺有余,跨坐著都嫌襠開難受,盤腿綽綽有余,還不必多費力保持平衡。
此時,他身前坐著一人,身穿青色的道袍緇衣,雖不算合體,但亦能感覺到身段之窈窕舒美。幽幽晦晦的梁壁間,虛空,懸一張俏生生的面頰,竟是位陌生的美貌道姑,不過此時,這美貌道姑卻是瞪大眼睛直直盯著丁保,像是淋了雨的小鵪鶉,渾身都在顫抖。
那一對水汪汪流澹澹的眸子裡,蘊含著震驚、喜悅、惶恐、驚疑、傷心、絕望、彷徨、憤怒、哀求、癡癡……
最後,卻皆化為了一片水霧朦朧。
丁保前世今生從未在一雙眼睛裡看到過這麽複雜沉痛的東西,心中不由一悸,隱隱也覺得有些難過。難道這道姑認識我?
不由瞪大眼睛仔細看去,極力去想,不對啊,道姑雖然很漂亮,可是這眉眼顯然不是自己認識的!
那美貌道姑似是自丁保迷茫陌生的眼神中得到了“他果真不是那人,那人已經死了”的殘酷真相,倒是忘記了此時自己乃是易容,眸中的水霧刹那間化成了無盡的絕望和怒火,轟轟然直衝丁保,手一揚,便要對著丁保痛下殺手!
恰在這時,丁保鼻翼一動,聞到了一種熟悉的馥鬱幽香,眼睛瞬間瞪大,一把抓向美貌道姑揚起的柔荑,無限喜悅道:“狐狸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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