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監年紀大,又受了驚嚇,走不了幾步便喘個不停,陸清見狀,不顧自己也快要力竭,彎腰將他背在身上。這一背,頓時吃重,步子開始蹣跚,後背上滿是汗水,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郭太監看在眼裡,心裡的感激之情當真是難以用言語表述。
這後生對咱家可是比對親爹還要親啊!
老淚縱橫的郭太監,也不說什麽後生自個逃命,莫管咱家的話了,趴在陸清的背上心頭滿是感動和酸楚,賭咒發誓這次若能逃出生天,只要皇爺還要用自己,便無論如何也要好生抬舉這後生,休說一個試百戶,便是一個千戶也要豁著這張老臉為他求來,往後咱家就當他是親兒子了!
陸清不知道郭太監想什麽,這會是苦苦咬牙支撐,幾次生出一把扔掉郭太監的念頭,但幾次都被自己硬生生的壓了下來。
沒別的原因,隻為郭敬這個老太監實在是太重要了,沒有他,自己根本見不到皇帝,也見不到王振!
離土木堡之變還有二十天的時間,若是自己能活著到君子堡,便還能有改變這場悲劇的機會,可若是舍棄郭太監,那這最後的一個機會也將不存在。
人微言輕的痛苦,陸清早已深深體會,他不想因為“妖言惑眾”而被砍掉腦袋,他需要一個能夠帶他見到王振和皇帝的人,這個人只能是郭太監,換任何一人也不行!
為了這個渺茫的機會,陸清願意忍受身體的痛苦和折磨,只要他還走得動,他便要帶著郭太監,除非他真的走不動了,那刻,恐怕也是他永遠閉上眼睛的時候。
.........
正在逃跑的明軍看到陸清竟然還背著個老頭逃跑,驚訝之下卻是沒一個上來幫忙的,只顧著自個逃命,甚至連多看一眼的都沒幾個,偶有幾個多看一眼的,也不是敬佩陸清義氣,而是暗罵他嫌命不夠長,三十裡地,你一個人跑都吃不消,再帶著個累贅,不是把頭伸給閻王爺剁嗎!你道那破了邊的瓦剌人不會追過來嗎!
“陸兄弟這不是找死嗎!”
周雲義等人見陸清逃命還要帶上郭太監,都是不岔,他們肯和陸清親近,那是因為陸清雖是親軍,但和韃子拚起命來絕對是爺們,剛才的表現實在是叫人佩服,值得他們以好漢相待。
可要是讓他們和郭太監這個臨陣脫逃的閹人親近,他們心下可是一萬個不願意的,更何況是救這個老太監了,因此見陸清背著郭太監,都是不以為然,有心上前勸說陸清把人扔下,但見陸清一臉毅然之色,這話便說不出口。
蔣通和那個胡子男想催陸清快點,可見陸清那腳步實在是邁不開,二人無奈的對視一眼後,心下暗歎口氣,一左一右的上前把郭太監托了起來,如此一來,陸清頓覺輕松,步子一下快了。
見他二人如此,周雲義也沒有說話,搖了搖頭,轉身繼續往前走。
前方不知為何亂成了一團,遠遠傳來喊殺聲,陸清一驚,以為又有韃兵攔截,可是隨後卻發現前面廝殺的人群並不是韃兵,而是急於逃命的明軍和夜不收自相殘殺了起來。
地上已經倒下了幾十人,余下的人卻沒有住手的意思,仍在互相謾罵著相互攻擊。
蔣通將郭太監屁股用力往上抬了抬後,皺著眉頭問了句:“怎麽回事?”
周雲義看了片刻後,回頭對陸清他們說道:“有人想搶咱們的馬。”
“馬?”
陸清眼睛一亮,隨後卻是又暗了下去,眼前只有幾十匹馬,而搶奪的明軍足有數百人,僧多粥少,想要這些殺紅了眼的家夥把馬讓出來恐怕比登天還難。
這幾十匹馬有明軍夜不收的,也有一些是韃兵留下的,周雲義等人的座騎此刻都已被人牽在手中,不過圍著這些搶到馬的人更多。
為了幾十匹馬,這些剛才還在聯手和韃兵血戰的袍澤們此刻都成了生死大敵,刀刀下去無不是想要對方的命,一股子狠勁比先前面對韃兵時還要多上幾分。
沒辦法,也不能怪他們,逃跑的路上能有馬騎,這活命的機會可比靠兩條腿跑的人多了七八成,多一成活命的機會,這些明軍都會自相殘殺,何況七八成,不殺才怪了!
奪馬的明軍大致有三股,一股是馬匹的主人萬全右衛的夜不收們,另一股是萬全左衛的明軍,最後一股則是由幾個開平衛軍官指揮的開平衛明軍,這一股也是人數最多的,卻不佔上風,因為他們要同時面對夜不收和萬全左右那些人的攻擊,人數雖多,卻難免不支。
先前這三股人團結在一起和韃兵血戰,沒有人害怕,沒有人言退,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利益——活下去,現在沒有了韃兵這個共同敵人攔在他們面前,為了活下去這個利益,自相殘殺不可避免發生。
誰都想能在這黑夜裡活著趕到三十裡外的君子堡,誰也不想半路被追上來的韃子殺死,想活下去就得搶馬,必須搶馬!
有搶到馬的明軍還沒來得翻身上馬,就被同時幾個方向砍來的刀長砍倒在地,然後那幾個明軍又相互砍殺起來,場面血腥而又混亂,看樣子,不殺得只剩剛夠能夠騎馬的人數,這幾百人是不會停止自相殘殺的。
陸清有心想上前叫他們不要再搶了,可是他知道這些人現在根本不會聽自己的話,因為他們已經從韃兵刀下逃了出來,也知道往哪個地方跑安全,自己對他們而言已經沒有多少價值,沒有人會把自己的活命機會留給這個素不相識的人。
“什頭,我們怎麽辦?”
看到自己的座騎被人搶了,蔣通急了,揮刀想去搶回自己的寶貝愛馬。
“別人的馬我不要,我的馬必須搶回來!”不大說話的那個頭上有白發的夜不收漢子也將刀提在了手中,隨時準備和蔣通去搶馬。
胡子男瞄了陸清一眼,也道:“陸兄弟還要背著郭公公走,沒有馬,咱們走不遠,韃子可是隨時都會追過來的。”
聞言,周雲義點了點頭,對陸清道:“陸兄弟,你和郭公公留在這,我們去搶馬。”
不想陸清卻是拉住他,搖頭道:“周兄,算了,人太多了,我們好不容易逃到這裡,為了搶馬自相殘殺犯不著,要是有個閃失更是劃不來。”
“那怎麽行,沒有馬咱們根本走不遠!”聽陸清竟然讓他們不要去搶馬,蔣通又急又氣,他可不想一路托著郭太監這個閹人逃命。
“沒有馬我們是走不遠,可要是現在上去搶馬,我們更走不了,你有把握能夠殺光這些和你們搶馬的人嗎?”
“我!...”
蔣通說不出話,搶馬的人太多了,他雖然武藝高超,但雙拳難敵四腿的道理他也明白,要是就這麽冒冒然的衝上去,一場混戰下來他可敢確定自己能夠活著搶回馬。
胡子男他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臉上明顯猶豫了起來。
“讓他們搶,我們趕緊走,這些人搶得時間越長,咱們活命的機會越大。”
陸清不想將時間和性命放在並不確定的結局上。
郭太監有心想說兩句,但見幾個夜不收對自己不夠客氣,便明智的閉上嘴巴,在那輕聲咳嗽著。
周雲義想了想,認為陸清說得對,這馬不能搶,便對四個手下道:“聽陸兄弟的話,這馬咱們不搶了,趕緊走!”
什頭髮話,蔣通他們雖不甘心,但想想也確是沒辦法,真要衝上去搶馬,休說他們能夠活下幾個,便是這耽擱的功夫怕總能讓他們跑出二裡地了。
再說,有幾百人在這搶馬,韃子眼睛不可能瞎了,追過來後第一個就是要解決這些搶馬的人,然後才會追殺逃走的明軍,這一來一去間,他們能夠活命的機會便多了一分。想到這裡,眾人都不再提搶馬的事,跟在周雲義和陸清後面繞了過去,不過臉上都是神情難看,尤其是看到自己的愛馬被一個不認識的家夥搶在手裡,心頭就是莫名火起。
除了陸清他們選擇不搶馬繞路走外,也有很多明軍和他們做了同樣的選擇,黑暗之中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明軍正在往西北方向跑,聽不到什麽人說話,只聽到急促的腳步聲。
跑了兩裡多路後,周雲義換陸清下來繼續背郭太監前進,又這麽跑了幾裡路,眾人都是喘得不行,可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破邊的韃子大軍並沒有派兵追殺過來,遠處的獨石堡除了火光和濃煙外,聽不到任何動靜。
雖不知道韃子為什麽不來追殺他們,但這難得的逃命機會自然被每個死裡逃生的明軍所珍惜,認識的不認識的匯聚成無數條人流消失在黑夜之中。
路上,有幾隊明軍和陸清他們走到了一起,知道陸清便是告訴他們往君子堡跑的人後,這些明軍便隱隱以陸清為首了。
人多力量大,陸清也不希望韃子追過來時己方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因此和周雲義商量了下,路上看到其他的明軍後,便盡力說服對方和他們並在一起,如此一來,這人數便越來越多,已有四五百人。
......
明軍衝出去足有大半個時辰後,獨石堡內的火勢方才徹底停歇,風也靜了下來,而此時,巴魯領著他殘余的一百多個韃兵手下才看到堡子裡駛出數百瓦剌騎兵來。
對這姍姍來遲的知院大軍,巴魯心中十分的不是滋味,見率隊的是一個萬夫長,便上前參禮行拜道:“巴魯見過萬戶大人!”
瓦剌軍製沿襲前元,軍中有萬夫、千夫、百夫長,十夫長之分,萬夫長又稱萬戶,是瓦剌軍中除太師、知院外的高級將領,通常都是直領一軍,十分有權勢,一般都是轄著好幾個部落的。
那萬夫長掃了眼巴魯,問道:“明軍呢?”
“我等攔不下他們,往西北方向跑了。”
巴魯有些羞愧,但他身後的韃兵們卻是憤憤不平,若眼前這萬戶大人早點領兵進來,他們何至於攔不住那些明軍殘兵,又何至於損失慘重。
那萬戶仿佛知道這些韃兵心中有怨意,但卻不理會,只是奇怪的說道:“西北方向?這些明軍不是應該往南邊的馬營跑嗎?西北方向只有君子堡,那不過是個百戶所,他們逃到那裡幹什麽?”
巴魯沒有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這些明軍為什麽不是往南跑,而是往西北跑。
見巴魯不知,那萬戶便不再問,隻哼了聲,道:“這麽說來,趙玫和楊俊也是往君子堡跑了?”
“趙指揮和楊都司並未往君子堡,而是往馬營方向逃了。”
“什麽趙指揮、楊都司,不過是兩個無膽鼠輩,早先都說他二人是楊洪手下最能打的兩員大將,現在看來,不過是浪得虛名。”
那萬夫長說完之後,又加重語氣對巴魯和他身後一眾韃兵道:“從今天開始,你們便不再是明軍,而是我瓦剌的勇士,以後明國的一切都和你們沒有關系了,知道嗎!若是有人還念明國,那就莫怪我手下無情了!”
巴魯一凜,忙道:“末將知道!”
“我等明白了!”
一眾韃兵在這萬夫長的氣勢威壓下也趕緊紛紛表態。
那萬夫長滿意的掃了一眼眾韃兵和巴魯後,又道:“知院讓我告訴你們,今日陷堡,你們都是立了大功的,論功行賞絕不會少了你們,嗯,巴魯獨佔首功,知院特授千戶職,以後就在我軍中聽命。”
一聽自己被授予千戶職,巴魯頓時大喜,慌忙跪倒在地,磕首道:“末將願為知院、萬戶大人效死!”
他這一跪,那眾韃兵也趕緊跪下,皆稱願為知院和那萬戶效命。
“起來吧!”那萬夫長抬了抬手示意巴魯和他手下起身。
巴魯起身後,卻是向那萬夫長求道:“大人能否給末將一千人馬,末將保證天亮之前定替知院和大人拿下君子堡,將那些逃過去的明軍殺個片甲不留!”
“喔?”
聽了這個請求,那萬夫長卻是不甚感興趣,他擺手道:“不必了,一幫殘兵敗將有什麽好追殺的,讓他們多活幾天好了。”
見巴魯臉色落寞,那萬夫長哈哈一笑,又道:“巴魯,你可知知院已經下令天亮之後大軍便揮師南下!”
“天亮之後就南下?!”巴魯心一下熱了起來。
那萬夫長拿著馬鞭遙指南邊,很是豪氣道:“太師那邊已經探知明國的皇帝正率大軍前往大同,傳令我等破邊之後立即南下切斷明國皇帝的退路,太師要親率大軍和明國皇帝決戰,讓明國皇帝回不了北京城!所以區區千余殘兵根本不足道,若是能一舉擊敗明國皇帝的大軍,我瓦剌便能入主中原,統治漢人的花花江山了,哈哈!”
巴魯和一眾韃兵雖知知院大軍寇邊後肯定要南下,但卻沒想到瓦剌太師竟然已經決定和明國皇帝親率的大軍決戰,而他們將追隨知院大人切斷明國皇帝退路,一時間是既震驚又興奮。想到若是能夠擊敗明國皇帝親領的大軍,草原勇士將再次入主中原,成為中原花花江山的主人,他們更是激動莫名。
答應隨巴魯叛明,為的不就是恢復祖先的榮光麽!
在巴魯激動之時,那萬夫長馬鞭猛的指向他,喝道:“巴魯!”
巴魯忙應聲道:“末將在!”
“知院讓我問你,你可願為我大軍先鋒,替知院大人拿下馬營!”
“末將願意!”
巴魯握著拳頭的右手狠狠的擊在季自己的胸膛上,大聲說道:“拿不下馬營,知院砍末將的腦袋就是!”
“好!帶你的人去休整,天亮之後我們就南下!”
“南下!南下!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