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境內地勢多平坦,很適宜騎兵行動,無險要可守,因此太祖高皇帝建國以來,大明便在宣府沿邊重築邊牆,期翼能夠依靠邊牆將北方的遊牧民族擋在外面,使其騎兵不能直達京師,以免撼動大明江山社稷。
陸清他們的藏身之處是一片無人耕種的荒灘,依稀能夠看到前朝遺民留下的痕跡,地其實都是好地,稍加翻墾,幾年之後便是熟地,產出不比南邊的良田低,可惜大明承平數十年,軍戶逃籍甚多,加上勳貴軍官侵佔屯田甚多,導致軍戶大多成為將領的私人佃戶,各鎮又不重視開荒和水利建設,因此使得境內的荒地越來越多。
君子堡供給敗兵的糧食多是臨時製成的面食,以粗餅類居多,因時間趕得急,有些甚至都沒熟,入口夾生無味,下肚又難以消化,甚是難吃,不過眼下卻成了一眾敗兵賴以活命的救命稻草,吃起來倒也是狼吞虎咽。
糧食並不多,只夠三日所用,因此負責分派糧食的宋邦德倒也特別注意,能吃個半飽的就絕不給吃飽,免得糧食吃光全軍斷糧。
林小旗他們曾想從君子堡婦孺手中再搶些糧食過來,此舉之無恥連郭太監都不同意,自然不了了之。不過糧食吃光之後怎麽辦,眾人一時也沒有主意,只能等闖過金家莊堡後再說。
這荒地的草叢比人高,依一小湖所生,湖中有魚鳥,有軍士吃不得粗餅,又或是嘴裡實在沒味,亦是沒吃飽,便三五成群的鑽入灘中捕魚抓鳥,有的更是找來鳥蛋食用,一時間灘中倒也熱鬧,不過卻是渾無半分軍紀,若此刻瓦剌來襲,後果可想而知。
陸清雖對敗兵散漫不滿,但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不敢多加干涉,免得惹出什麽事來不好彈壓。
虎軀一震,王八之氣什麽的,陸清自認是沒有的,殺伐果斷什麽的,目前在他身上也沒有體現多少,若說其身上有什麽還能夠讓敗兵佩服的,那便是其在生死關頭多少能保持點清醒,知道往哪逃活命的機會大些,為了活命也能豁得出去拚,信念就是——大不了人死吊朝天。
這個優點說白了就是還有點腦子的亡命徒,而這幫敗兵個個都是亡命徒,內中有腦子的也並不比陸清差,眼下聚在一起南下闖關,一來是為了活命,二來是有郭太監許下的親軍誘.惑在,倒不見得和他陸清有多少關系,他要真若擺出什麽王八之氣要威懾一眾敗兵,使他們納頭就拜,甘為死士效命,恐怕多半這王八就要成了死王八,那吊也成了死吊——硬不得嘍。
人貴在有自知之命,前世不過一介小民的陸清對自己有幾斤幾兩可是清楚得很,所仗的不過是比這幫敗兵多了幾百年的歷史見聞而已,真犯傻了想要整肅軍紀,殺幾個人來立威,恐怕立時便要死於非命,誰個也護他不得。
打骨子裡,陸清還停留在前世小人物的狀態,那狀態便是見個科級的鎮幹部都要陪著笑臉,唯恐得罪,渾沒有所謂人上人的氣質,這種狀態之下,他又能做個啥。
心境不變,磨歷不夠,身份不到位,奢談其他可不現實。
好在陸清有自知之明,指望借著郭太監攀上王振好改變土木堡那場悲劇外,又何嘗不是存了抱大腿的心思,在這封建時代,有身份才有權威,若能真得了王振賞識,又或是得了正統皇帝朱祁鎮的青睞,什麽樣的身份不能有,又什麽樣的權力不能有?
古往今來,一介平民能做個啥,陳勝、吳廣造反前多少也是戍卒的小首領,也算是小有權力,而那大風吹的劉邦起事前更是個公安局長,本朝太祖若不是郭子興元帥的女婿,又哪真成得了事。
一句話,你若不是事先就有點身份,辦事便不得成,你若事先沒得個身份,那也多少得有一幫斬過雞頭,燒過黃紙的過命兄弟幫襯,如此才能振臂一呼,不然,幹啥都別想成。
秀才造反,何以十年不成,還不是因為那秀才沒人信服,沒人追隨嘛。
黃巢那秀才可是一幫之主,洪秀才也是一教之主,這都是異數,異數啊,陸清可不敢拿自己和這兩異數相比,況且他也沒想過真造了朱家天子的反,眼下他還指著能抱朱家天子的粗腿呢。
便是抱不得朱家天子的粗腿,那也要抱一抱王振這個大太監的長腿,不然,憑他一親軍小校的身份,如何在這大明朝立足?
一眾敗兵看自己的眼神,陸清多少也能從中看出點什麽,無非就是不恥其與郭太監親近,不過在陸清看來,跟誰親近,抱誰的大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給他在這大明朝呼風喚雨的舞台。
成為一個閹黨,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事。
君不見周雲義那幫和韃子打生打死眉頭都不皺的漢子見了郭太監都是納頭便拜嘛,何以如此?兩個字——權力!
有朝一日我陸清大權在手,焉能怕你們這幫丘八!
望著這幫不把自己當回事的敗兵,陸清油然冷哼一聲。
............
太陽一點點落下,夜色慢慢浮上。
“公公,時候到了!”
“成與否,就在今晚了!”
“公公放心,卑職就是拚了性命也要保著公公過去!”
“只要我林正義在,韃子就休想傷了公公一根寒毛!”
“........”
宋邦德他們各表忠心, 人人拍著胸脯要保郭太監衝過去。
“好,咱家這條老命就交給諸位手中了,別的咱家不敢說,但要有咱家富貴一天,就少了諸位的榮華!咱們走!”
郭太監意氣風發的大手一揮,眾人忙轟然應聲,不一會,隊伍便從荒灘中慢慢走出,向著夜色中的南邊奔去。
瞅著沒人注意時,郭太監卻是拉著陸清進了馬車。
“後生,咱家這眼皮跳得厲害,估摸著這路不好過,等會要是韃子殺出來,你莫要管他們,咱爺兒倆能衝過去就成。”
“我知道。”陸清低聲應了,這事本在他意料之中,毫不意外,真要是金家莊堡內的韃子殺出來,他肯定不會理會這些敗兵是死是活。
“你曉得就好,咱家別的不怕,就怕後生你又來了性子,非要和韃子拚個你死我活的,犯不著啊。”
郭太監說著說著,忽然抬手摸了摸陸清的額頭,低聲道:“其實你今日那番話未必就錯了,這世上人心最難測啊...”
“公公?”陸清不妨郭太監突然又提起這茬,一時有些意外。
郭太監卻沒有再說,只是歎了口氣。
陸清見狀,也是無語,默默跳下馬車,摸了摸腰間的長刀後大步翻身上了那匹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