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要過年了,呂家上上下下忙著置辦年貨,王軒每日腳打後腦杓,他對過年的規矩禮數不清不楚,好在有顧文倫幫襯著,諸事辦得倒也順利。
正如顧文倫所料,手下人趁著要過年紛紛給王軒送禮。王軒原本不想要,一是自己縱容他們做假帳於心不安,二是覺得這些人其實也沒有多少錢,他不好意思伸這個手。
顧文倫勸王軒,下面送來的東西,不想拿也得拿,隻有“同流合汙”才能上下一心,否則人家會覺得你裝腔作勢,王軒隻好笑納。
真正讓王軒費心的倒不是呂家自己用的年貨,而是給縣裡幾位老爺的禮物。王軒管帳,才知道呂文的萬貫家財,與一個身份密切相關,他是鹽商。
所謂鹽商,就是食鹽專賣商人,他們獲得官府特許壟斷食鹽運銷經營,利潤之大令人怎舌。
想要成為鹽商,需要縣衙特批,打通縣令縣丞這兩道關系必不可少。鹽商家資顯赫,與縣尉也要搞好關系,才能保平安。
縣裡的幾位實權人物中,縣令最為關鍵。秦朝推行郡縣製,縣的行政長官並非都叫縣令,萬人以上的縣才設置縣令,萬人以下設縣長。縣令銅印黑綬,縣長銅印黃綬,官級和待遇都有所不同。
沛縣是個大縣,縣令孫嚴卿一言九鼎。呂文與孫嚴卿平日裡稱兄道弟,表面熱情,實則關系還是靠錢維持著,過年的禮物輕慢不得。
王軒作為管家負責購買送孫嚴卿的禮品,呂文知道他毫無經驗,特意開出了一個單子,讓他照著買。呂文有意考察王軒,之前就派人問過那些東西的價錢,想看看王軒是否會做手腳貪錢。
王軒對手下弄虛作假睜一眼閉一眼,但自己從不從中取利。呂文交付的禮品單,他認認真真的逐一購入,哪怕一個“秦半兩”都沒有往自己的兜裡裝。呂文甚是欣慰,囑咐帳房多給王軒開一個月的工錢作為獎勵。
禮品收拾妥當,呂文在除夕前一天,帶著兒女以及王軒一起前往縣令府。呂文原不想讓呂婉柔拋頭露面,但這個丫頭偏偏纏著父親說要見見世面。呂文知道女兒隻是想著玩而已,但畢竟孩子大了,出去見識見識也無礙。
來到縣令府,呂文向門房遞上名帖。不一會,門房的人回復說他們家老爺正在後花園賞馬,請幾位到正廳稍候,他馬上就到。
呂文一行人被迎入府內,落座吃茶。沒等多久,隻聽一聲爽朗的笑音,一位中年男子步入堂內,劍眉朗目相貌不俗,此人便是沛縣縣令孫嚴卿。
呂文見孫嚴卿來了,急忙起身施禮道,孫嚴卿還禮道:“各位久等了,小弟失禮。”
分賓主落座,呂文笑問道:“聽門房的小哥說,大人正在花園賞馬,莫非是又喜得良駒?”
孫嚴卿撫掌笑道:“正是如此呀,我前幾日去彭城拜訪劉大人,正巧他從胡人馬販手裡買了幾匹好馬。呂兄知道,弟是個好馬之人,就想出錢請劉大人轉讓兩三匹。劉大人知弟有這個喜好,就送了弟三匹,今天剛送來。呂兄見識廣博,要是不嫌棄的話,幫弟品鑒品鑒。”
眾人來到孫嚴卿的花園,說是花園實際上並沒有多少花花草草。孫嚴卿最愛馬,這個花園是他平時馴馬騎馬所用,摘花種草礙手礙腳。
花園中有一輛馬車,彩繪銅質裝飾華麗,車前有六匹馬,頭顱高昂矯健俊美。孫嚴卿十分中意,向車夫下令道:“你們把車駕起來,請呂老爺指點指點!”
兩位車夫多年跟著孫嚴卿,投其所好練出了一手超凡脫俗的駕車功夫,只見六匹駿馬四蹄翻騰,長鬃飛揚,嘶鳴著飛奔起來。車夫駕馭嫻熟,馬車在花園內輾轉騰挪勃然翻飛,看的眾人不禁拍手叫好,隻有王軒看著忽覺有些不對勁,但當著孫嚴卿的面,他不便開口。
大家回到正廳飲茶休息寒暄了幾句,呂文叫人將禮物抬了進來,說道:“大人平日裡對我呂家多有照顧,呂某略備薄禮,還望大人休嫌輕慢。”
孫嚴卿接過禮單一看,掩飾不住的笑意在眼角浮現。王軒心裡清楚,這幾箱東西價值不菲,僅那株青銅樹就夠小家小戶吃上十年的。王軒之前一直以為青銅製品都是綠色的,這次購買禮品,才知道青銅器原本是金黃色的,那些綠色的是埋在地裡久了生鏽。這株青銅樹如黃金樹一般耀眼奪目,見者無不讚歎。
除了青銅樹,還有大珊瑚珠、奇秀琥珀、翡翠寶石,其他如金錠之類的的更是不計其數,裝了滿滿幾箱子。
孫嚴卿合上禮單,微笑道:“呂兄怎麽又破費了,弟身為沛縣父母官,理應效力呀。”
呂文點頭道:“大人愛民如子造福一方,夙夜憂勞,呂某略表心意,望大人笑納。”
雙方你推我讓一番,孫嚴卿才收下,設宴款待呂文一家。大家推杯換盞談些閑話,王軒對於這種應酬沒什麽興趣,他近日鑽研解數,將傳說中的XX三十六式付諸實踐,林豔楠順從逢迎,每晚漫步雲端。
陪著縣太爺和富商喝酒說一些不鹹不淡的話,實在不及回家陪娘子,王軒心不在焉又插不上話,隻好吃幾口菜便左顧右盼。
王軒很驚奇的發現孫嚴卿席間總是偷瞄呂婉柔,窈窕淑女君其好逑,呂婉柔堪稱國色,男人動心多看幾眼倒也正常,但這孫嚴卿與呂文以兄弟相稱,又是這沛縣第一大員,不免有些輕浮。
酒過三巡菜換過兩套,孫嚴卿笑容可掬的問道:“呂兄,敢問令嬡芳齡?”呂文答道“小女17,被我慣壞了,還是不懂事。若有不恭敬之處,還請大人海涵。”
孫嚴卿笑道:“呂兄客氣了,呂小姐天資聰穎容貌俏麗,在沛縣有口皆碑,今日得見乃孫某之幸呀。不知呂小姐可曾許配人家?”
呂文有些不悅,當眾問女孩子婚事多少有些失禮,但他不便發火,應付道:“小女調皮的很,尚不能侍奉貴人,我想再幾年,方可為她尋一門婚事。”
孫嚴卿垂涎欲滴的看了一眼呂婉柔,向呂文拱手道:“呂兄過謙了,呂小姐才貌雙全,兄又是這般門楣,何愁無佳婿。
呂兄也是知道的,弟結發之妻已故去,早有續弦之意,今日得見令嬡十分傾慕,不知能否有幸?”
突聽此言,呂文不免惱火,呂婉柔是他心愛之女,期望極高,雖說孫嚴卿相貌才能均屬上乘,但年齡差的太多。有錢人家的子弟娶妻納妾老牛吃嫩草不在少數,但呂家又不缺錢,怎能讓正值妙齡的女兒,嫁給年過不惑之人?
隻是這孫嚴卿乃沛縣長官,呂家的生意靠他幫襯著,一旦得罪了,就等於堵住了財源,呂文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回答好。
呂澤可不像他父親那樣沉穩,見孫嚴卿竟然打自己妹妹的主意,臉色鐵青道:“大人說笑了,我這妹妹頑劣的很,哪裡配得上您?大人為本縣百姓費心費力,身邊怎能無伺候之人,此事包在小侄身上,保管讓大人滿意。”
呂澤平時大大咧咧,說話無所顧忌,這次能文縐縐的扯上兩句,已經很給面子。說到“小侄”時故意提高了聲調,言外之意你孫嚴卿是長輩,豈能有這般心思。
孫嚴卿臉色一變,將酒杯一放道:“呂賢侄的意思,恐怕不是你的妹妹配不上我,而是我無自知之明高攀了吧!我孫嚴卿雖然不才,但在這沛縣還能說得上話,商賈之家都給我些面子,今日看來在呂家的人眼中不過草芥,我真是自不量力。”
這話透著一股威脅,呂文青筋直跳拳頭握緊聲聲作響。王軒一看這勢頭不妙,急忙起身給孫嚴卿和呂文斟酒,說道:“大人與我家小姐自然是才子佳人甚是般配,但若談婚論嫁實屬不便。”
孫嚴卿斜了王軒一眼道:“王管家,有何不便之處,說出來讓本官聽聽。”
“大人與我家老爺以兄弟相稱,這在沛縣是人所共知的。我家小姐自然是大人的晚輩,若是娶進家門難免會有人說閑話。知會說佳偶天成,不知道的還道是我家老爺攀附權貴,大人仗勢娶妻。大人為沛縣父母官,愛民如子口碑載道,為這事壞了名聲得不償失,還望三思。”
孫嚴卿大怒:“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教訓我。呂老爺還沒說話,哪裡輪到你這個下人插言,給我滾出去!”
王軒心裡已有主意,不慌不忙道:“大人讓小民走倒也不難,隻是有一事不明,想向大人請教。”
孫嚴卿滿不在乎道:“有話快說,說完便走,否則別怪本官不客氣。”
王軒語氣深沉道:“大人,方才在後花園可是六匹馬駕車?”
聽王軒這話,孫嚴卿心裡一震,滿臉的傲氣刹那僵住了,但他畢竟宦海沉浮多年,還算沉穩,強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道:“是,又怎樣?”
王軒胸有成竹的徐徐說道:“小民一介書生,人微言輕,卻也熟讀秦律。我大秦律寫得清楚,天子六駕,三公九卿郡守縣令逐次遞減。大人,你作為沛縣之長,公然用六馬駕車,這事若是報到監禦史那裡,大人恐怕少不了一些麻煩。”
孫嚴卿萬萬沒想到呂家還是熟悉秦律的人,他並非不知道規矩,隻是愛馬如命,見了良駒就忘了章法,又是在自家後院,也就顧不上那麽多了,誰知竟被王軒抓住把柄。
當今聖上極重禮製,這事若是真傳到監禦史耳中,奏上幾本,輕則丟官重則喪命,錦繡前程就此斷送。孫嚴卿雖說有些人脈,但也不缺冤家,縣丞就總惦記他的位置,若是以此為罪證奏個大不敬,就是有千張嘴也說不清。
想到這,孫嚴卿心中升起殺機。王軒目光機敏,見孫嚴卿面露猙獰,心說不好連忙道:“大人是愛馬賞馬之人,在自家消遣一番也算不做事,方才一席話想必是老爺酒後戲言不作數的。上次陳郡守拜訪我家老爺,還說起大人不勝酒力,讓我家老爺與大人宴飲時多加留意,以免傷了身子。”
孫嚴卿是何等人,自然聽出王軒的弦外之音。呂文交友廣闊,泗水郡上上下下的官員多少都有些聯系,與郡守也互有往來。他若是殺人滅口,恐怕會引起波瀾,既然王軒也給他找台階下,不如就此罷了,連夜叫人把馬車拆了,證據一毀也就沒事了,何必搞大。
孫嚴卿勉強乾笑了幾聲道:“呂兄,弟平素少飲酒,今天高興多喝了幾杯,言行多有不敬,還望見諒。弟不敢再飲,以茶代酒自罰三杯,向各位謝罪。”
話不投機半句多,這頓飯吃到這幅模樣,大家也沒有心情了。呂文敷衍了幾句,就帶人告辭。
大家一路都不說話,直到回到大宅。呂文才長出一口氣道:“到家就沒事了,澤兒,你和釋之送你妹妹回沁芳園。
呂婉柔擺手道:“兩位哥哥送爹爹回靜安齋吧,我這有王管家就行了。”
呂文面色一沉,他最不願家裡的下人與女兒走得太近,尤其是年輕的男子。呂婉柔看到父親有些不悅,笑著說道:“豔楠還在我那裡了,王管家送我回去,夫妻倆正好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