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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帝卡努特》四十八 卡努特的夢境
  盡管沒有立即將整支隊伍都集合起來,但考慮到奧拉夫二世的軍隊很快就會到達並對西居爾的據點展開突襲的事實,卡努特還是派出了信使,讓戰士們在附近的莊園裡聚集。

  當天晚上,盡管慷慨的主人毫不吝惜的拿出酒肉盛情款待,卡努特和他的戰士們卻都吃得很節製。麵包熏肉和鱈魚自然是吃了個飽,酒卻沒喝多少。

  吃飽之後,一群人又在由倉庫改成的大廳裡閑扯了一會,便在大廳裡紛紛入睡。只要等到奧拉夫二世和西居爾的殘兵火拚之後,他們就可以順勢將勝者拿下,完成征服挪威的戰爭。

  朦朧中,卡努特又做起了同樣的夢——在回到北地後,這還是第一次。

  同樣是那個溫暖濕潤,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

  同樣是那間有著彩色玻璃窗、銀燭台、大書架、精巧的高腳鑲金小圓桌和令人心曠神怡的熏香氣息的小屋。

  同樣是那個輕佻的、誇張得尖刻的女人的聲音:“教子?托尼你一定是瘋了——他只是個野蠻人,而且還不洗澡!你會成為整個君士坦丁堡的笑料的。”

  然後,那個博學多知的學者、品格高尚的教士、溫和謙厚的長者,那個被他叫做“爸爸”的男人,就帶著他那一如往常的溫和謙厚的笑容擺了擺手:“放松,愛娜寶貝兒,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策略。”

  緊接著,盡管已經在夢境中聽過無數次,再聽到那個男人的話時,卡努特還是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我完全同意,他只是個和他的族人一樣粗鄙、肮髒而且愚蠢的野蠻人。但他對我有那麽點用處。”

  “這些野蠻人總是比較看重同族,而皇帝則很看重他們的武力。成為他的教父會為我在宮廷裡贏得很大的便利,也會讓我在教會裡更進一步。”

  “至於別人的嘲笑……那正好——那些野蠻人會用刀劍讓所有人閉嘴,而他正是所有那些野蠻人中最野蠻的一個。”

  自始至終,那男人都沒有提“他”的名字,沒有說“他”是誰。但談話的兩人,和卡努特自己,都很清楚他們在談論誰。

  只是個野蠻人而已,所有那些野蠻人中最野蠻的一個。

  這就是他的“爸爸”對他的看法。

  他以為“爸爸”愛他,也愛他的族人,一如父愛世人;他以為“爸爸”願意教導他,也願意教導他的族人,一如子為了為世人贖罪而流自己的血;他以為皈依就會被接納,因為所有人都是罪人,而信主的罪人都會得到赦免,他們並無差別……

  但是……

  都是,謊言。

  最後,當那兩具白花花的肉體開始相互糾纏、碰撞,讓曖昧**的氣息伴隨著壓抑和放松的呻吟喘息彌漫了整間小屋之後,這個夢的第一段就結束了——在那神聖的冠冕和典雅的袍服之下潛藏著的,和他們這些野蠻人,並無差別。

  即便是在夢中,卡努特也記得,當時自己強壓怒火,一聲不出,悄悄的從厚重的紗簾之後離開,假裝自己從沒去過那裡。

  而第二部分,則是在海邊。

  濕熱的海風帶著鹹腥的氣息,在整個大理石鋪就的長堤上輕輕回蕩,讓所有人都昏昏欲睡。而他則走在那個人身邊。

  “為什麽你又改變主意了,發生了什麽事嗎?”盡管卡努特的決定突然而且“毫無道理”,但那人仍舊和藹可親,絲毫看不出為此感到著急和氣急敗壞的樣子。

  因為我不想成為你愚弄和利用的對象。

  盡管心裡仍舊滿腔怒火而且咬牙切齒,卡努特卻仍舊一臉的愚蠢,或者說天真單純。在經歷了那一天后,卡努特突然成長起來,開始欺騙和隱瞞:“我只是有些懷疑……我們只是些北地野蠻人而已……也許,我並沒有資格稱為您的教子……”

  這句話讓那個人停了下來,看著卡努特。

  “我的孩子。”

  這個詞不是在君士坦丁堡常用的輕快活潑的希臘語,而是更加莊重、嚴謹和正式的拉丁語。

  “我的孩子,看來你也聽到了一些議論。但是沒必要在意。他們只是妒忌。”將雙手輕輕地按在卡努特肩上,那人溫和的笑著,“妒忌你能成為我的教子,也妒忌我成為你的教父。”

  “可我只是個野蠻人……”說著,卡努特停頓了一下,“有的時候,我在懷疑,我們這一族還從來沒有見過先知,沒有出過聖人,也沒有聽過福音,也許是因為主也認為我們是一群不值得救贖的野蠻人?”

  這句卡努特琢磨、準備了許久的話,讓那個人也愣了一下。

  皺起眉,那人思索了片刻之後,才緩慢的開口:“他說:‘得赦免其過、遮蓋其罪的,這人是有福的!主不算為有罪的,這人是有福的!’如此看來,這福是單加給那受割禮的人嗎?不也是加給那未受割禮的人嗎?”

  那人所說的,是《羅馬書》裡的一段,卡努特也學過。而那人在此引這一段來回答卡努特,他的意思,卡努特也知道。

  但是,在那間小屋裡親耳聽到那人對情人所說的話,親眼見到他們的作為之後,再聽到這樣的話,卡努特隻想發笑。

  然後,卡努特就笑了出來——和他心底裡的冷笑不同,表露在臉上的,是一個愚蠢而粗鄙、沒什麽心機的野蠻人少年所應有的單純而羞澀的傻笑——卡努特突然發現,其實,和那人比起來,自己偽裝欺騙的本事也未必就差多少。

  而看到卡努特的笑容,那人就認為自己的勸解已經取得了完美的成功,於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的微笑著,愛撫卡努特的金發:“主保佑你。”

  卡努特也很順從的低下頭,藏起自己的眼神,和心底裡的冷笑——如果他平時賜福的那些人知道他們的“爸爸”是怎樣和他的情人盡享歡娛的,不知道是否還會一如既往的愛戴他?

  而到了這裡,卡努特也很清楚,就到了夢境的最後一段。

  夢境的最後一段,在君士坦丁堡西邊十裡左右的一座莊園外。

  莊園上下,死傷狼藉。而卡努特的兄弟們則肆無忌憚的在四處搜尋劫掠著一切金銀財寶,只有西格特等幾人還提盾持劍的站在卡努特身邊護衛。

  而那個人,正一臉驚恐的躺在卡努特面前,瞪大眼睛看著卡努特,莊嚴肅穆的教袍上沾滿了鮮血。

  “你……你怎麽能……”

  “我做事,是誰的意思,你不會知道。可是誰在中間牽線,你該知道。”看著那個人,卡努特面無表情,卻宣告了對方的死刑。

  “這不可能!我並沒有得罪過什麽人……”

  這句話是實話,實在得連卡努特都忍不住笑了出來:“是啊。本來這次也不是對你,是對這裡的主人——你不過是被牽連進來了而已。”

  這句話讓驚慌失措的人終於冷靜下來,並露出絕處逢生的欣喜:“不是對我……我只是被牽連進來……”

  下一刻,那人臉色慘白,震驚而且懷疑的看著卡努特:“為什麽!”

  皺著眉,看著那個人,卡努特也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從那一天之後,他忍耐了很多天,準備了很多天,直到今天才可以為自己所受到的侮辱和欺騙復仇——只要一劍,就都解決了。

  但他絲毫都不感到高興,也感受不到半點大仇得報的快樂和解脫——甚至,他有種“我到底在幹什麽”的困惑。

  “放松,愛娜寶貝兒,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策略。”卡努特一開口,震驚和絕望的神情再次同時出現在那人臉上,但卡努特全不憐憫的繼續說下去:“我完全同意,他只是個和他的族人一樣粗鄙、肮髒而且愚蠢的野蠻人。但他對我有那麽點用處。這些野蠻人總是比較看重同族,而皇帝則很看重他們的武力。成為他的教父會為我在宮廷裡贏得很大的便利,也會讓我在教會裡更進一步。”

  聽到這些話,周圍的兄弟們也立即露出了憤怒的表情。但卡努特只是擺擺手,仍舊看著那人:“所以,你說,為什麽?”

  “我……我可以解釋……”

  卡努特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沒那個必要。”

  “我……我……我還有很多東西沒有教你……修希底德、希羅多德、李維、塔西托……”

  這個掙扎讓卡努特遲疑了一個瞬間。有那麽一個瞬間,卡努特想到,盡管對面的人是個騙子,但他終究還是個博學的學者;盡管那人欺騙了自己也欺騙了很多人,但他終歸還是教會了自己許多東西——拉丁文、希臘文、修辭學、歷史學……

  然後,下一個瞬間,想到遠在北地的父親“做事要有始有終”的教育,卡努特解脫的輕笑,俯下身,用寶劍狠狠地將對方當胸刺穿:“不必了。”

  再然後,猩紅的鮮血就伴隨著那人驚愕而瞪大的雙眼噴湧而出,淹沒了整個世界……

  在這樣的猩紅之後,卡努特猛然坐起,從睡夢中驚醒。

  緊接著,他就聽到大廳外的遠處,傳來了喊殺聲和驚慌失措的叫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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