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卡努特的家族添丁加口意味著王族的血脈繁盛,但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對這種情況感到歡欣鼓舞的。
至少,當消息傳到日德蘭南部,那個埃吉爾鎮守著的戰士大營時,埃吉爾並沒有象其他的戰士一樣立即發出歡呼,反而皺起眉,歎了口氣。
這樣的表現立即引起了旁邊人的注意——和卡努特身邊的兄弟多是最初跟著他一起離開烏普薩拉的那一群一樣,那些離埃吉爾最近的,也是當年跟著埃吉爾一起離開哥特蘭島的,因此說話可以更加不必顧忌:“嘿,你不高興?”
“也不知道這一個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聽埃吉爾這麽說,發問的更加感興趣了:“怎麽,開始為你外甥的王位擔心了?”
“滾蛋!”聽到別人這麽問,埃吉爾也意識到,卡努特的另一個妻子有孕,自己表現出擔憂確實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你別忘了咱們北地人的傳統。”
讓埃吉爾這麽一說,發問的人也嚴肅起來。
所謂北地人的傳統,指的是關於遺產繼承方面的傳統——按照北地人的規矩,父親死後,所有的婚生子可以平分遺產——當然,北地人還有另一個規矩就是人多勢大位高權重者更有道理,可一旦真的按照後一項傳統來辦,那麽流血衝突世代仇怨就是少不了的了。
若是將來卡努特死了,那麽他的遺產,也就是偌大的北地王國,照傳統就也要由他的所有兒子們平分——這樣,北地王國就會再次四分五裂,而成為小國,喪失在歐陸事務上所可能擁有的巨大影響了。
歷史上,曾經雄極一時,幾乎佔據大半個歐陸的法蘭克王國,就是在查理大帝死後,由他的三個兒子平分了,才有了後來的法國、德國乃至至今據說仍舊四分五裂勾心鬥角相互算計不休的意大利。
但是如果不照規矩來,那麽事情就會更加麻煩——每一個兒子都擁有繼承權,一旦發展為互不相讓的局面,接下來就是大規模的血戰內鬥,到頭來同是卡努特的血脈卻反要落個世代為仇不死不休的局面。
想到這一點,原本還在開玩笑的兄弟也不禁愁苦起來:“若是說起來,這到真是個大麻煩。而且,卡努特自己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他們也要有許多自己的孩子呢。”
這個問題讓埃吉爾也不耐煩起來——而且,說起來,自己雖然不算卡努特的兄弟,卻也算是“王族”的親族了——將來自己也會有許多孩子,又要如何安置?
若是隻論錢財田產,那是不必費心的,左右整個北地到處是田地,實在不行等兵強馬壯了還可以去南方奪取。
但是權柄問題麽……
若不是卡努特確實慷慨大方處事公正,若不是他娶了自己唯一的妹妹,象埃吉爾這樣的青年俊傑,又豈會甘願奉他為國王而自居臣仆?
而作為比卡努特年長,在君士坦丁堡呆得年頭更久的埃吉爾,對那些涉及到權柄爭奪時所采用的卑劣手段,有著更多的見識——想到日後卡努特的子侄們乃至眼下這些齊心協力的兄弟們之間也可能發生同樣的時候,埃吉爾便忍不住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埃吉爾為了未來可能發生的不幸而歎息的同時,卡努特正在為一個新的消息感到開心——斯蒂芬到達不列顛之後,發現尤姆斯堡的敗兵也到了不列顛,但因為不列顛本地人的威脅,克努特暫時還騰不出手來遠征丹麥。
這就意味著,至少在這一年裡,北地王國可以暫時得到修養,恢復生產——如果德國和波蘭不亂來的話。
與此同時,另一個好消息則從裡加傳來——在雅羅斯拉夫重新掌握了羅斯王國的大權之後,留裡克向雅諾羅夫斯基提供了一支雇傭軍和許多武器盔甲,而憑借這些援助,雅諾羅夫斯基成功的擊敗了前任王公,成為新的裡加王公。
眼下,雅諾羅夫斯基正在效仿北地王國,建立和訓練自己的軍隊,並組織船隊準備和北地王國展開貿易。
同樣,雅諾羅夫斯基也很識趣的派遣使節,邀請卡努特派遣人手去裡加地方建立教會和吟遊詩人協會。
這樣的要求,卡努特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當即便派出使節,帶著雅諾羅夫斯基的使節前往教會、吟遊詩人協會商議人員派遣問題。
在安排好這些事情之後,卡努特便又不安分起來,決定履行自己之前的承諾,巡視國內,為各地調解紛爭,並聆聽國民的意願,檢查自己政令在各地的執行情況。
這趟旅程從烏普薩拉開始,先坐船徑直到達卡雷利亞,檢視卡雷利亞地方的建設、生產狀況,然後沿著漫長的海岸線一路向西,經過整個芬蘭地方,回到瑞典。
到了瑞典之後,卡努特的隊伍便棄了大船,換了便於在內河航行的快船,沿著河道進入內陸,在各個地區的大莊園之間巡視審查並一直向南到達斯科納地區。
接著,卡努特便依次巡查丹麥諸島,並通過海峽向北,巡視挪威沿海,同樣換乘快船進入內陸巡視各地莊園。
最後,這支巡回艦隊再從挪威南下,完成日德蘭半島西海岸的巡查。
這一路上,卡努特不止和各地豪強宴飲交談,了解各地的具體情況,更派遣他的那些宮廷學者們實際調查各地狀況,指導各地的生產。
除此之外,卡努特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為各地的仇怨做調解。
為了這項目的,卡努特連續在整個王國裡依次召開了十三次自由人大會。
在大會上,許多地方上的陳年血案被翻出來,一些豪強氏族延續幾代人的流血衝突也被擺到所有人面前,即供大家評判,也由卡努特裁決。
因為許多事情年代久遠,當事人都已經死光了,便隻得將所有人聚集到一起,聽他們說各自的看法,然後由所有人評論覺得哪種說法更接近真相。
而卡努特則在所有人做出評判之後,宣布自己的裁決。
通常情況下,做裁決的總是得罪人的——無論是誰,總是難得認為錯在自己,而任何人既然覺得自己是對的,卻被裁決有錯,那麽就難免心懷怨恨。
因此,如果做出裁決的人本身沒有足夠的身份、權勢,那麽他的裁決就不會得到認可,更無法被執行,而自己也往往會成為眾矢之的——因他的裁決而獲利的會埋怨他沒能讓裁決得到完全的執行;因他的裁決而受害的更會滿心怨恨。
但卡努特卻並不存在這個問題——從一開始,他所做的事情就不是分辨是非,而是終結血仇。
卡努特並不和人們討論誰對誰錯的問題,他只和人談論眼下事情應該如何解決的問題。
而在拋棄了是非的討論之後,解決問題對於北地人而言就不是大事了。
北地的仇怨,無非是性命的衝突和財產的衝突。
前者可能是由於舊的仇怨引發的,也可能僅僅只是一味一時的氣惱而造成的。對於這種仇怨,如果殺人者能夠給出一筆讓被害人家屬滿意的命金,事情也就了結了。之所以會拖延成累世舊仇,要麽是因為殺人者不肯出贖金,要麽是因為被害人不肯滿意。
但是,當有卡努特這樣位高權重的人作為調停人的時候,無論是因為什麽,雙方就都只能妥協了——有錢而不肯出贖金的隻得拿出贖金;原本決定無論收取多少錢財都絕不放棄仇恨的也隻得收下適度的錢財表示諒解;而實在是家中貧窮繳不起贖金的,也有卡努特自己出錢代付贖金。
這樣,看在國王的面子,乃至國王的金錢上,即便有些人已經是傳承了四五代的血仇,也隻得在眾人面前表示諒解,宣布從此不再對對方刀兵相向。
而財產上的衝突,則包括了遺產的分配不公、一個男子是否婚生子,以及一片土地的歸屬權之類各種完全不同的問題。
這些問題情況複雜, 難以厘清,有時證人來自完全不同的地區,更加難以全部到達。但好在這類紛爭數量遠比家族血仇要少,因此也得以一一平定。
在各地證人的證言之下,遺產分配的不公被確認,卻並不加以糾正——畢竟,依仗權勢剝奪一個人的財產補償另一個人並不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情——而卡努特的做法是從自己的私產中分出足以糾正遺產分配不公的產業來補償吃虧的一方。
一個男子是否婚生子,則由這名男子自己宣稱的母親與父親結婚時的證婚人來證明——如果無法證明,則只能被認定為非婚生子——這就意味著沒有繼承權。但卡努特同時表示,對於一個男子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能從父親那裡得到多少,而是能憑自己的雙手掙到多少。
總而言之,所有這些經年累月不曾解決的矛盾衝突,在卡努特巡視國內期間都被一一審查、評判、裁決。
那些得到裁決的人雖然未必都對卡努特的裁決感到滿意,但至少也能熄了怒火,安心度日。另有一些因為結下血仇逃亡海外的,也得到了可以安全回國的保障。
這樣,國內才真的算是漸漸安定下來,而代價則是卡努特的財產縮水了一半——這也為卡努特在舉國上下贏得了慷慨和公正的名頭。
而借著這些裁決,卡努特也順便將許多裁決記錄下來,當作日後出現類似問題時處置的樣板——當然,象國王自己貼錢解決仇怨的事情是不在此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