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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堪》第57章
這一日,我實在忍不住,“六爺,燕巧她……求六爺放她走吧。”

 “呵呵呵呵,”六爺站起身,繞過書案,緩步走到我身邊,盯著我道,“……仁而善斷,沉靜詳審,機謀深蘊,大材也。唯秉性重情,終為自苦……”六爺念得平和又渺遠,卻讓我的心陡然間如墜谷底。這……這是師傅評我的話,那……不,不可能,師傅再絕情也不可能說這種話的。那就是……張煙,張煙?!

 “不錯,五年前,我就從張煙那裡拿到了這張紙。”

 五年前,五年前六爺就知道了?那麽這五年來,我做的一切都是在六爺意料之中?我看似處處設計,其實全都順著六爺的意思在走?那我算什麽?“你……你也是這麽看我的?”我看著他,胸腔裡翻湧成什麽樣子我已麻木,他早就知道,早就算計,一直算計?

 他輕輕一笑,竟是將我一攬入懷,“你可知道,我等你這一聲質問,等了多久?”

 什麽意思呢?心疼得不行,幾乎已不敢再輕易泛出希望。

 “你一直不曾就自己問過我什麽,什麽情緒也無,讓人難於啟口。我幾次想說,你卻一轉身就退得無影無蹤。第一次你躲去東豐,第二次你居然跑去神都!那是個什麽所在?你就這麽跑去,帶著如此身份,如此顯赫的聲名,你只要一個不慎……你可知那些烏木諜阻下了多少次暗襲嗎?一百五十三次!任何一次都足夠你死無全屍!”我被他按在胸前,感覺他激烈的呼吸,本來被傷得殘破的真心,此刻卻讓人覺得被呵護得如同珍寶。“平瀾,你的出現,本不在意料。七星,開始我只有利用,娶妻,生子,引你入書房也不過借你的才智。但……什麽時候的事呢?你越來越多的影子,居然讓我怎麽也放不開。我可以不在意所有人,虞靖的死,於我也只是痛惜一員智將。可是,你不同……你秉性重情,仁而善斷,是呀,你善斷!可你都斷在什麽地方!你可以為姐妹之情、同門之誼甘冒重怨,你可以為虞靖燕巧隻身犯險,那你為什麽不能為我留下來呢?”

 他說得很是柔軟,但我已泣不成聲,貼著他胸口,就好像他的話由胸臆間直透出來,震入我的心底。為了他,為了他留下麽?

 “王爺,王爺,臣曲曠之有事稟奏……走開!別攔著我!”屋外幾聲高呼,房門已被推開,曲曠之精明的一張臉便出現在眼前。他掃我一眼,朝六爺一禮,“王爺,小臣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我在門被推開之際已退出六爺的胸前,但手仍被抓住,我略略一掙,卻感六爺的手更緊了,他眉宇深鎖,語出存著一絲不耐,“有什麽話晌午再說……”

 曲曠之唇一抿,直身跪下,“王爺,此事關乎王爺清譽,關乎社稷民生……”

 “夠了!”六爺語聲一緊,臉色瞬間轉厲,我微吃一驚,六爺從未有如此怒中夾著驚懼的表情,仿佛正有什麽事連他也無法控制地在發生。我扭頭看向曲曠之,他依舊直身跪著,無懼無畏,眼神堅定,而這堅定的目光在看向我時卻明顯帶上了一層複雜,心緒微滯,他的話我已能猜到。

 “六爺,我去外面走走吧……”

 他眉一攏,“平瀾。”

 我溫溫一笑,任何時候我都不想成為你的負累,這是我的心願,也是我的傲氣。他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放天手,我退出屋外,將門闔上。但就在門遮去六爺清越凌雲的身影時,我忽覺心中一暗,即使是八月初秋,豔陽灑地,仍隱隱漫上一絲晦暗。

 “見過夫人。”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不怎麽讓人舒服的聲音,夫人……我側頭,原來是紀清。他溫文淡雅地朝我笑著,於長者的風范中略有一絲恭敬有禮,我欠身還禮,“紀先生。”

 他朝我打量了一會兒,語氣變得有些喟歎,“夫人是一則傳奇。”

 傳奇?我啞然失笑,一路過來,其實並無傳奇,只不過人生際遇有異,逼我做了許多我不並願做的事,而所謂的功績算來也抵不上我付出的十中之一。又哪來的什麽傳奇!

 他與我一同漫步庭院,“夫人莫笑,若夫人生為男兒,定可封王拜相,名冠青史,只可惜……”

 封王拜相?我若志在於此,又豈會讓你們聯著手來刁難呢?

 “對於夫人的事跡,紀某略有耳聞。”他見我一直不說話,也不惱,依舊溫和淡雅地侃侃而談,“當年柳城,半月生擒楊屆川;晴峰之戰,兩萬五兵士力擋祖軍;九茶山,李代桃僵,大挫雙傑之一黃天正;之後,奪桓河,取豐崗,衍州一役,兩萬軍士大破十萬五師。至神都,為軍師,奪回胡楊渡,巧解潼關之圍;封仆射,出征突利,歷時兩年,奪回同西州郡。種種蓋世功績,世人何能出其右?”

 一番歌功頌德下來,我忽然就覺出些味來,蓋世奇功,無出其右……他的意思是……我頓住腳步,深思地朝他看去。紀清深沉的眼中精光略閃,“先生有話不妨直說吧。”

 他微微一笑,“夫人聰慧無人可及,不知可曾想過,這近兩個月來,王爺可曾讓外臣見過夫人的面?”

 外臣不見內室,這是禮法,但我的確不同,先不說我有過出仕的經歷,就是在以前,我也與宣霽、陳何年、鮮於醇有過共事的時光,沒道理連他們也避開了。是沒有呀,一個也沒有。如此想著,腦中忽然就浮現方才六爺怒中夾帶著驚懼的神情來。

 紀清輕歎一聲,“夫人可知朝臣如何議論的麽?其中雖多嫉妒狹隘之語,但畢竟屬於公議,且這中不乏正直之士出於天下的考量……”

 朝廷公議,我不知道六爺居然有如此重負。難怪他今天突然會說這些話了,真心,也是擔心。

 “不瞞夫人說,我是與曠之約好,由我來告知夫人……”他至此語意微頓,臉上泛開一絲複雜,“見了無人之後,我本有的一篇腹稿全然說不出來,我從不以為,夫人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縱橫疆場,智計天下聞名的女子,我以為不會如此恬淡雅靜,更不會如此溫婉明澈,我……”說著,他忽然朝我長身一揖。

 我看著他,隻覺悲哀無限,因為我已看到我必然會作出的選擇,即使他什麽都不說。

 “紀清知道,夫人心似明鏡,見識遠在我等之上。軍功蓋世,在戎機中威望更是無人可撼。對此,陳何年、鮮於將軍可以不理,宣先生可以坐視,但新上來的大將卻難心服。夫人又身為女子,武官多有非議,而鮮於將軍等人偏偏又不能出口相助……此是其一。其二,夫人隻身犯險,深入敵境,此等忠義無畏,我輩望塵莫及。然縱使伊尹事夏之智勇可表,但胤王卻非桀紂之君。王爺出兵神都,兵壓雍州,是為救主,並非弑君哪!縱是日後君臣兵戎相見,也非蓄謀已久。如此,王爺留夫人在身邊,無異自設尷尬之境……所以,夫人事胤之實情終難公之世人。而這一不能言明,則使夫人立身轉瞬顛倒。背主另投,是為不忠。身為胤臣窮兵黷武,連年征戰,百姓難負。又與蘭裘生此類貪佞之臣相伍,重用程彰之類酷吏,濫殺朝臣,構陷忠良。夫人哪,此中真相我等自是明白,可若能言之萬一於天下,夫人也不必如此委屈,我紀清也不會出現在夫人面前……朝中非議,更有前胤舊臣將禍水俱往夫人身上推,直,直說當誅之以安天下……”

 我靜靜地聽著,心中出奇地安定。這一切,我當真沒有察覺,沒有料到嗎?一面對時,即是離別。我又豈會沒料到,沒察覺?只是,能逃一時便是好的吧?能呆一刻便是好的吧?

 “王爺天下初得,民心思定,如今正當撫民以信,寬之以情,實不宜乾綱獨斷,不顧公議,此間厲害,夫人自比我想得透徹。”

 是啊。我是想得透徹。連年兵亂,民心無所歸依,如今新朝初立,正是該與民休息之時。法宜寬不宜嚴,而若六爺想維護我,於反對者勢必要殺一儆百。這麽做,絕對無益於廣開言路。可是,他如此努力,我能這樣輕易就放得開手麽?

 “先生見過家師嗎?”師父去了哪兒呢?如果他在,隻消一句話便可讓我醍醐灌頂般清醒了吧?

 “水先生?他似乎並未隨王爺到凌州,就在東南一定之後,便再無音訊了。”紀清眼神裡微露迷惘,有一種隱約的敬慕。

 走了……師父終於還是走了。那麽我呢?真的該走嗎?真的還是放開得好嗎?

 紀清忽然臉色一正,並朝四下裡看了一圈,才道,“夫人可想知道薑夫人與燕巧姑娘的下落?”

 我心一緊,看住他,“先生有消息?”

 他微微一歎,“燕巧姑娘……被下了毒……”

 “下毒?!”眼前忽然鋪開當年一入凌州府門時的場景:白色的帷幔,漆黑的棺材。燕巧,她,她怎麽可以……

 手肘處忽然被人一扶,“夫人先莫慌!燕巧姑娘並無生命危險,只是……只是小恙……”

 “沒死?你說她沒事?”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氣與希望, 但又從心底湧上一層喜至極處反而難以置信的不確定來。

 他點頭,“是。沒死。只是好像誰也不認得了……只是不認得人而已。”

 誰也不認得了?這是什麽意思?燕巧到底怎麽了?

 “燕巧姑娘初中毒時,毒性甚烈,是王爺遍請各地名醫會診,才保下來的命,但……”

 只是保下了命,只是保下了命……我捂住眼,日光刺得眼生疼,滿是乾澀的疼,沒有眼淚,一滴也沒有!

 “夫人……”

 “紀先生,我要見薑修月。”

 “這……夫人……”

 “先生不方便安排麽?”

 他抿抿唇,終於還是一點頭,“好。三日之內,夫人等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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