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的日子,我幾乎就是晨昏顛倒,白日裡睡覺,晚間便挑燈夜戰,將攻戰的方案擬出來。虞靖想得快,臨機應變的能力也強,但就是沒那個布局謀篇的耐性。各方面勢力糾節,隻勝了郭放可遠遠不夠。我將她白天說的打法記來,再與衡城、柳條塹的地勢相比照,當然也將瀘州各處的兵力分布與姚磊的後援考慮在內,整合出一套方案。
擱下筆,我又攬紙細看了一遍,差不多了吧?三個晚上的的辛苦總算也了些成果。我走到帳外透口氣,天快亮了,也差不多該叫虞靖起來了。
看著這所小營帳,實在覺得虞靖她不簡單,才入軍不到三個月,就可以做到三千衛的衛長,還有了一所營帳。我這個吃白食的能碰上她,也真夠幸運的。
起程後,我照舊懶在虞靖懷裡睡大覺,因日頭有些猛,我還摘了幾片芭蕉葉綁在額際。
“哎,還吃得消吧?”虞靖輕捏我的手。
我連眼睛都懶得睜開,“還可以。”
“那東西我看過了,很完備,你真的隻用了三個晚上搞出來的?”
嗟!置疑我的能力!
“你傷才好了沒多久……”
“虞靖,應該是好了半年多了。”我修正。雖說有時會發個暈什麽的,但那極少見。我複元得相當好。
“今日晌午便可到清風渡口了。”
屆時便要走水路,意思是我沒得補眠了。“那就現在讓我睡吧。”
身後的虞靖輕歎一聲,便沒了聲音。也實在是累極,我很快就夢周公去了。
晌午時分,我被搖醒,睜眼一看,已到了清風渡口。這裡是懷水的上遊段,水量很大,但因此處江面開闊,水勢也就較緩。日光照射其上,波光粼粼。抬頭處碧空如洗,低頭處澄江如練,沉靜開闊得讓人心曠神怡。屬於秋天的乾淨明爽啊!我站在江邊,不禁深深吸了口氣。
“漂亮吧?我也是第一次走水路呢!”虞靖也站到我邊上,遞給我一壺水和一張餅。
我接過,沒滋沒味地咬了口。乾巴巴的,的確難吃。
“你看那邊!”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不遠處,正駛來一群艦隊,一時艨舯鬥艦齊集江面,百舸爭流,大小船隻雖多,卻排得甚為齊整,緩緩駛來,竟帶著一番肅穆的氣象。我倒是沒想到,六爺的水軍也治得這麽出色。
率領艦隊的是簡懷固將軍,一張不苟言笑的國字臉方方正正,在請六爺登上主船之後,便退下去指揮船隊了。
生平第一次坐那麽大的船,還真有些興奮呢!我和虞靖兩人站在船尾,時而看看水手一齊劃槳,時而看看江面因船行進而排開的水浪翻滾。
我大張雙臂,想將清爽濕潤的江風一齊攬入胸間。“呵!真是乘風破浪會有時呢!”由此又想到另一樣物事。“咦?帆呢?怎麽沒見掛呢?”
我看虞靖,她搖搖頭,也不知道。
“這要等轉入永河之後才懸起來的。”身後傳來宣霽的笑語。
我和虞靖同時回頭,六爺、鮮於醇、宣霽,他們三人都上了甲板。我們忙行了一禮。鮮於醇往東看了會,忽然一歎,“要是沒有惡虎灘,直往懷水而下,不出半日便可到達魯泉了。”
的確如此,懷水共有三險灘,由上遊至下遊,依次是沉舸灘、惡虎灘、百牢灘。由清風渡往東二十三裡處便是惡虎灘,雖不為最險,但也九死一生,葬送過數百條人命。兩岸懸崖峭壁,山勢高峻,河道狹窄,水流湍急,且礁石林立。正因有如此險灘,我軍方要繞道永河,只是如此,這時日便需兩晝夜。
由懷水入永河只需半日,算算時辰該在戌時初刻至永州。只是永州有一處並不甚穩妥,那就是夏陽。一年前,豫王連同鄭、周、蔣三軍曾以夏陽為入手點,就是因其地易設伏兵,又是個渡口。看來沒時間賞風景了。我回轉身向虞靖使了個眼色,虞靖會意。
“六爺,此次救衡城的方案,平瀾和我已擬了出來,請六爺定奪。”
此話一出,三人都微微一怔。六爺看了我一眼,一揚手,“艙裡說話。”
回到艙中,大家都圍著一張小幾坐下。“去把簡懷固喚來。”
一名小兵應聲而去,不多時,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便出現在眼前。“六爺”他抱拳一禮。
“嗯.坐下吧。”
他立刻筆直地盤腿坐在宣霽身邊。
虞靖攤開圖紙,其實上面都已有注解。哪些該防守,哪些該攻掠都作了記號,甚至取道何處都用赤線描出。我見那國字臉也愣了愣。
“至魯泉,我想兵分兩路,一路上岸與郭放周旋,一路再南下,至賓口上岸,取道首陽谷,暗中直搗姚磊老巢,黃州臨暨。姚磊見我軍至,一定慌亂。這衡城守也不是棄也不甘。再加上柳條塹受挫,郭放被滅,定然進退維谷。到時姚磊必向張居化求救,那潛伏在黃州的一路軍馬便可乘勢將其擒拿。姚磊守不了幾日,如此,便可大獲全勝。”
六爺與鮮於醇俱是凝眉思索,宣霽微側著頭想了半天,“留一路取黃州,確是出人意表,但這麽一來,恐也有孤軍深入之險。”
虞靖朝我看看,我輕笑,“不必擔心。黃州還有個晏成,與姚磊可是世仇,巴不得他早點死了。只要許他姚磊的人頭,他定會鼎力想助。”
眾人都點了點頭,我和虞靖見這一關過了,不禁都松了口氣。虞靖接著又道:“但由懷水入永河,在經永州時,夏陽得防一防。”
“夏陽……”鮮於醇捋著胡須想了想,“你是說……”
“夏陽以東三十五裡便是姚豐濟的地盤七裡塘。此人可是姚磊的內侄,如聞消息,必前來偷襲。偏巧夏陽又是如此之好的設伏之地……”
呵啊……悄悄蓋住一個呵欠,眼皮不禁開始打架。嗯……有虞靖在,我可以放心的。再說重要的都議的差不多了……我悄悄靠上艙壁,慢慢闔上眼。夏陽的事,一定會準的……
“末將這就去準備。”一絲不苟的聲音終於傳入耳裡,我放心睡去。
嗯?幹嘛搖我?想看看是誰,卻撐不開眼皮,“什麽啊……”我大概咕噥了一句,也不知有沒有說出口。只是後來隱約聽見有人說了句,“讓她就睡這兒吧。”之後就一切都安靜了。
有涼風吹來,我翻了個身……大概燕巧沒幫我關窗子吧……迷糊中身上似乎重了些,暖和多了……我又踢被子了?娘幫我蓋的吧?我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果然抓到一隻手……涼涼的,又似乎暖暖的……和娘的不太一樣……唔,算了,就當是娘的好了……
仿佛做了一個溫暖安心的夢,我有些不舍地睜開眼,呀!天已經亮了啊!我坐起身,朝四周一看,愣了好一會兒,才記起原來昨晚就在這主艙裡睡著了。我低頭摸摸蓋在身上的毯子,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人都不在艙裡了……
對了!昨夜不知夏陽出沒出事,我馬上掀開毯子,站起來。拉開艙門,看到所有的兵卒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們平時的工作,今日與昨日,一切安靜得並無不妥。我松了口氣,轉到船尾洗了把臉,六爺虞靖他們應該在船頭吧。
收拾好自己,我往船頭走去。遠遠就見他們一夥人正說著話,六爺倚欄望著遠處,沒有說話,隻一徑兒地沉靜,似乎正出著神。河風吹撩著他的青衫,衣衫飄舉,迎風獨立,那背影在這一刻顯得異樣柔和。日光由河面反射到六爺的側臉,遠遠的,看不清表情,但給人感覺卻是那樣的……溫柔。並不太像的五官,此時卻無一處不散發著那張畫像中太妃的氣質,美麗而幽遠的溫柔……
溫柔,溫柔?!不會吧?我眨眨眼,定是太遠了瞧不清楚,六爺身上怎麽會有這種氣質呢!我走上前,正要開口,宣霽已瞧見了我,“咦?平瀾姑娘睡醒了呀?”
我別開眼不理他,這個宣霽,最近似乎老找我麻煩。我欠了欠身,“六爺,將軍。”
六爺回過頭,我悄悄一打量,冷靜的眼,冷靜的表情,果然是看錯了。
宣霽見我不理他,在旁笑道:“平瀾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哪!昨晚在夏陽,的確有一隊伏兵,少說也有三十多條船吧,要是沒防備,還真是吃虧了。”
真的打了?“我倒希望我沒料中。”
“這話怎麽說?”
“他們失敗了,就會與姚磊通風報信。”
“哈哈,”鮮於醇朗聲一笑,“姑娘放心,六爺昨夜交待下去不留一個活口的。就算那姚豐濟接到伏兵失敗的消息也晚了。”
我寬心一笑,“六爺英明。”
六爺那雙鳳目朝我一閃,“好了,一起去用午膳吧。”
“午膳?”我睡了那麽久麽?
六爺似笑非笑地睇我一眼,率先走去。虞靖和宣霽一路悶笑。鮮於將軍是最好的,他壓根沒注意這個,只是拉著我一直說著喝茶的事。
真是!似乎一出凌州那個宅院,我就一直出著紕漏。
衡城一役打得甚為順利。虞靖引兵至賓口登岸,活捉了張居化。而這一方,六爺也拿下了衡城,姚磊刁滑,逃出了衡城,不過不到三日,也被刑儒輝拿下。今日晌午,三路兵馬應該就可以匯合了。
午飯剛過,我便跑去營寨門前等著。七八天的仗下來,虞靖不知怎麽樣?昨夜剛收到燕巧的回信,說虞靖這人素來報喜不報憂,叫我好好盯著點。
“姑娘先回營帳吧。虞衛長還要過些時候才到。”說話的是一個隊正,名叫左梧,二十三四的樣子,個性雖不致簡懷固那般不苟言笑,但也嚴肅認真得緊。他於三天前奉六爺的令作我的護衛。是有點委屈他了。所以我對他一直很客氣,也沒讓他為過難,但這一次,“左隊正,您去忙吧。不出這個寨子,我出不了事的。”
“姑娘……”
“啊!來了,來了!”前面飛起一片塵土,很快便看見了一隊人馬……咦?為首的並不是虞靖。好像是個非常溫雅的男子。他禦馬而行,至營前翻身下馬,舉止優雅而從容。唇角含笑,眼光柔和,竟似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帶著山間清風朗月的隱逸之氣,明晃晃的澄澈寧靜。我忽然猜著他是誰了。澄明如鏡,明鏡如水。宣霽形容得好極了。刑儒輝,正是這樣的人物。
我上前一禮,“見過刑先生。”
他朝我微微一打量,“啊,是平瀾姑娘吧。久聞大名。姑娘的一手行書可讓人欣羨之至啊。”他拱手回了一禮。
久聞大名?我失笑,見他的神色間卻是十分誠懇,顯是言出由衷。“對於先生,那才叫久聞大名呢!瀘州多次征戰,虞衛長可把您說神了。”
他溫溫一笑,像是天邊一朵閑雲,帶著傾城的風采。“虞衛長女中英雄,刑某很是佩服……”
“好了吧!你們還要互相吹捧到什麽時候!”一旁傳來宣霽快活的笑聲,“儒輝,呵呵,可想死我了。”
“是想我的”瓊飲“吧?”刑儒輝笑著揶揄,然後又轉過頭解釋,“”瓊飲“是在下家釀的清酒,姑娘若是善飲,改日我送姑娘幾壇。”
我還來不及應,宣霽就在一旁搶道:“好哇!我求了那麽多年,你也不過給我幾杯解解饞,如今才不過第一次見面,就要送幾壇!厚此薄彼!”
刑儒輝依舊笑得閑雲野鶴,“我在一年前就已見過平瀾姑娘了。”
哦?我聞言疑惑地朝他看去。這麽一說,似乎……啊!我想起來了,初見六爺時,堂上就坐著兩人。一個是諶鵲,一個就是他了。難怪對他有點耳熟卻面生呢,當時六爺叫過他的名字,答話的卻是諶鵲。
有著陰沉的諶鵲作比襯,我不由又對他生出幾分好感,當下也笑道:“刑先生好記性!對了,快入帳吧。六爺正等著您呢。”
“好。”他一點頭,便攜同宣霽入了中軍帳。
沒多久,虞靖也終於回來了。神采飛揚,毫發無傷,還帶回了一條喜訊。晏成率部來降,還給出了黃州的軍圖。
這自是大功一年,虞靖馬上被提升為衛指揮使,已是將軍級別,統領五千六百人。
宣霽和刑儒輝都向她道賀。
“呵!這可是出了女將軍了。”
“虞將軍本就長於戰術,平瀾姑娘又諳於布局謀篇,整體配合,真是如虎添翼啊!”
好個敏銳的刑儒輝,將虞靖的長處短處都瞧得清清楚楚。
“兩位過獎了。”虞靖爽快一笑,豪情頓顯,倒的確很有幾分將軍的風采。
當晚便在軍中設下慶功宴。刑儒輝拿來了他的“瓊飲”。 宣霽看著那酒,神情竟似要把壇子都給吞下。在大夥兒舉杯之際,除了六爺,他幾乎把所有人都盯了個遍。我好笑地擎著酒杯,淡琥珀色的玉液,晶瑩,澄透,不摻一絲雜色。而且還有一股淡香,是摻合了松子與山花的甘爽的香。入口後,口感很是不錯,清冽處不沾凡俗之氣,待後勁兒一上來,醇厚處又不脫人情寬和。我雖不懂酒品,但也知道這“瓊飲”二字,甚為相配。人說文如其人,琴如其人,沒想到,酒也能看出其人品來。
虞靖喝了很多,醉得一蹋糊塗。我扶著她回營帳,她口中還滿是醉話。“……再喝,喝!……一杯,兩杯……平瀾,你也喝……”
我替她擦臉。真是!知道有我打理你,也不該放心喝得這麽狼狽呀!
“……唔……六爺,你可知道……虞靖就算將這條命給你……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的……你可知道……嗚……”
我坐下來看見她眼角滑落的淚。成為一名將軍是虞靖從小就有的宏願,什麽時候,這個夙願也已變得不重要了呢?
我歎了口氣,替虞靖蓋好被子。九月了,夜涼如水。我坐到燈下,給燕巧回信,報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