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樓
“刺客抓住了,城門也開了,你為何還不出城?”穆子遊試探地問道。他也知道城門的關閉一定跟她有關,因為她是公主的侍女。是不是因為他們已經知道她在城內,所以下令開城門?
“我家裡人肯定會派人在城門口守著。我才不會自投羅網呢。再呆一兩天。”碧落懶懶地道。
哼,她可是湘姝與燕亶的師父,會這麽容易上當嗎?碧落暗笑。
第三天,碧落與穆子遊一起出城。果然如碧落所料,這一路通行無阻。
可是,碧落沒有發現,有幾個人正藏在隱蔽處看著他們。
“她,她竟然跟三個男人在一起!”燕亶怒氣衝天,如果不是湘姝攔著,差點就衝了出去。
“那又如何?”湘姝看了他一眼,道,“‘男女授受不親’,‘三從四德’這些東西,她從來就沒有遵守過。”在她眼裡,男人與女人除了分工不同以外,還有什麽不同?在她眼裡,有朋友、敵人、陌生人之分,有老幼大小之分,卻沒有男女之分。她會直視一個男人,她會放心地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只要她認定那個男人不是她的仇人。
“她——”燕亶想到她以前說的什麽男女平等之類的話,一時語結,話也說不出來。怒氣卻沒有因此消下去,反而更盛了。
“已經見到她了,你還要跟下去麽?”湘姝看出他又要發火,“你還想見見她,親自問問她為什麽離開?親自問問她還會不會回來?這些問題,你心裡都有答案。”否則你也不會那麽生氣。最後一句話,湘姝沒有說出口,她知道他也明白。
“可是……”燕亶不知如何回答。是的,他清楚地知道她為什麽離開,也清楚地知道她離開了就不會再回來。她早在父皇死的那一年就親口說過,她要離開,永遠不會再回來。如果不是他的一句話“我要當皇帝”,只怕他那個時候就失去她了。
“若你還不死心,我就帶你看看。”湘姝轉身吩咐侍衛,“找幾輛馬車,分幾批人跟蹤她。”
碧落坐在馬車內,有些失落。她打開車內一側的小窗,向外望去。
時值初秋,野外雜草叢生,稍稍有些敗勢。不遠處是一片樹林,黃綠相間的葉子在陽光下閃動。再遠處,天邊的藍天,白雲……
“爺,好像有人追上來了。”晨在車外道。
碧落掀開車簾,向後望去,果然看見有輛馬車快速奔過來。
會不會是燕亶派來的人?碧落心想。
過了一會兒,那車追上來了,卻沒有停下來,而是直直地朝前奔去。
“原來不是追我們的。”碧落有些失落,又有些欣喜。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失落多一些,還是欣喜多一些。
碧落放下車簾,靜靜地坐在馬車內。
一時間,馬車內一片安靜,只聽得見臨時車夫夜趕馬的揮鞭聲。
“你似乎不高興?難道你希望他們是來抓你回去的?”穆子遊憑著感覺問道。
他從來沒有對一個女人那麽上心過。他覺得她就像一個謎,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那個謎有無數層,每解開一層,他對她就有一種新的認識,同時也更被她吸引。他著魔般想要了解她的一切,想要知道她為何傷心落淚,想要知道她為誰高興。
他看到兩滴淚從她的眼中滑落,然後又兩滴,慢慢的,越來越多,直到連成兩條線。
她別過臉去,不願被他看到她的窘態。
穆子遊滿是驚訝與心痛。一陣慌亂中他抬起手,又驀然想走自己的反常,手就這樣定在半空中,動彈不得。
他討厭哭哭啼啼的女人,因為哭泣的女人讓他覺得不耐煩。他的妃嬪們都深知這一點,所以她們不會自討沒趣在他面前哭泣。有些妃子為獲得他的寵幸故意在他面前擺出一副苦深冤大的面孔,他會毫不憐憫地把她們打入冷宮。
可是,此刻,他卻對一個認識不到半個月,而且還稱不上是美人的少女心痛。他勉強壓下把她擁入懷中細聲安慰的衝動,慢慢收回手,心中的燥動卻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
輕微的抽泣聲在安靜的馬車內清晰可聞。
“你不明白。”
穆子遊聽見碧落的聲音,才知道她在跟他說話。她慢慢轉過臉對著他,他看到一雙紅紅的眼睛和滿是淚痕的臉龐。
“對你來說,那裡只是你旅途的其中一站而已,你或許會留戀。但在你到達旅途的另一個地方時,你可能很快就忘記它。”
“而我,從來到燕國就生活在那裡。十年來,我把它當成我的家。離開那裡,就意味著我放棄我原有的一切,離開我曾經的家,離開我的親人,我不能再回去。從此隱姓埋名過另一種生活。我的離開是迫不得已。但是我對這個家,對我的親人的感情卻是真的。”
“我甚至沒有跟他們正式道別。我多麽希望他們抓住我,然後告訴我,他們原諒我的不告而別;告訴我,他們的掛念;告訴我,他們會為我祝福。可是現在,什麽都沒有。他們明明看見我,為何不追來?我也在矛盾。我希望擺脫一切禁錮我的枷鎖,對他們,對這個地方又是那麽留戀……我多麽希望他們開口留我……”
他靜靜地看著她,聽著她說話,終於控制不住自己,把她溫柔地擁入懷中。
碧落的身子先是一僵,似乎知道他沒有惡意,她沒有掙扎,放心地閉上眼睛,任眼角未落盡的淚珠沿著白晰的臉龐落到他的衣服上。
穆子遊看著懷中的少女,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湧上心頭。他隻覺得心滿滿地都被她佔據了。
她是如此的特別。她會因為他的注視而臉紅,卻不會因此喪失自我,犧牲她自己的原則。她的言行舉止雖然跟一般女子不同,有時甚至大膽,卻有著不容褻瀆、不容輕薄的氣勢。她不美,勉強算得上清秀,卻比他后宮的美人都讓他移不開眼睛。不,他不能把她跟別的女人比,她是唯一的,特別的。
碧落靜靜地呆在子遊的懷中,心傷不已。離開那裡是她唯一的夢想,可是現在,離開了,她卻猛然發現自己還留戀,還掛念那裡的人,尤其是燕亶。她擔心燕亶因為她的離開遷怒於人,她擔心燕亶不能好好處理政事,她擔心燕亶的身體,她擔心燕亶無法應對穆國的皇帝,她擔心燕亶……
車外的晨與夜看著那輛車消失在前方,便道:“爺,那輛馬車不見了。想必不是追我們的。”
半後也沒聽見裡面有什麽動靜,於是晨悄悄地掀開車簾,卻看見自己的主人抱著碧落,那情形怎麽看怎麽曖昧……
夜也看見了車內的一幕,他識趣地放下車簾,轉移夜的視線。
晨呆若木雞,好半晌找不到話。
“爺自有他的道理,你不用管。”夜提醒他。
馬車向前飛奔。
碧落哭過一場後,感覺卻好了許多。她的心頭漸漸明朗起來。
燕亶其實比她想象中要堅強。他有魄力處理好政事,她應該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樣。即使燕亶有什麽處理不好,還有朝中的大臣,還有湘姝。她相信湘姝不會置之不理。她相信湘姝與燕亶會處理好穆國皇帝求親的事。
她相信一切都會好的。
“你們看,好一幅田園豐收圖!”碧落趁著休息的時候,跳下馬車,指著路邊的田野大叫。
大片大片的稻田綿延到天的那一邊,黃金色的稻谷在風中起伏,金爛爛的稻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遠處還有幾棵不知名的果樹,枝頭上掛滿了紅紅的果實……
“那邊還有條小溪!”碧落驚喜地尖叫,然後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
穆子遊也走下車,看見她正在稻田的田徑上奔跑,白色的衣裙隨風飛揚,烏黑的頭髮飄在風中,像行走人間的白衣仙子,隨時都有可能飛到天上去。
那一刻,他伸出手,好想把她抓住,卻發現自己什麽也抓不到。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心裡升起濃濃的失落感,直到遠遠地傳來她的聲音:“子遊,晨,夜,快來呀,這裡的水好清好涼快!”
“還有魚!”
“快來啊,我們抓魚!”
“哈哈,我抓到一條!哎呀,又讓它跑了!”
“穆子遊,你還不快點過來幫我?”
“來了。”
遠處,一男一女看著碧落與三個男子在河裡嬉戲,銀鈴般的響聲時不時傳來,還夾雜著笑罵聲,打鬧聲。
“她笑得很開心。”湘姝喃喃地道,“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開心。”
“她, 真的不要我了。”燕亶握緊拳頭,眼裡流露出哀傷。
“你舍得讓她不開心麽?”
“那我呢?她難道就舍得讓我不開心?”
接著是一陣沉默。風過,吹散了淡淡的哀歎聲。那濃濃的悲傷,卻仍然籠罩在燕亶的心頭。
碧落玩累了,就跑到岸上的草地上躺著。
“你的衣服都弄濕了。”穆子遊皺眉道,“回馬車上換衣服吧。”
“不用了,太陽還沒有下山,曬曬就幹了。”碧落指了指正向西移的太陽。
“這裡多美啊。你看,藍藍的天,白白的雲,綠綠的樹,紅紅的果,金爛爛的太陽,金爛爛的稻谷。一切是那麽美好。”碧落突然站了起來,兩手在嘴邊攏成一個圈,向著遠處大喊,“一切從頭開始——”
那聲音傳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