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方哲坐在酒吧的椅子上,呆呆地盯著窗外沉默不語。樹梢在風中搖擺得厲害,周圍喧鬧的聲音仿佛都離他遠去,隻有“沙沙”的風吹樹葉聲直達心底,空洞寂寥。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黎睿煬淡淡地問。
什麽時候?很早吧。
“她那麽調皮,整天竄上竄下,哪有一點心髒病人的樣子?至於她的家庭情況……隨便問問就知道了。我不怪她瞞著我,可是……”
可是,他隻是她釣上來的一條大鯨魚。方哲撇起嘴角自嘲地笑,端著酒杯,一杯接著一杯往嘴裡猛灌。
“喂,少喝點,”李雲霄一把奪過他的杯子,“不就是一個女人嘛,天涯何處無芳草,晚上我們去俱樂部好好瀟灑瀟灑。”
杯子被搶走,方哲索性抓過旁邊的酒瓶,昂起頭就往嘴裡灌。
天涯何處無芳草,可他隻要那一朵茉莉啊。那隻狡猾的小狐狸,偷走了他的心卻又故意將它扔掉摔碎,任他怎麽拚都拚不完整,然後,就那樣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她怎麽能就那樣走了呢?
“喂,你振作一點行不行?”李雲霄繼續念叨,“看看你,一個大男人像個什麽樣,搞得這麽頹廢,一點小小的挫折就變成這樣,要是將來領導方道……”
話真多。黎睿煬頭痛地瞟了好友一眼,扭過頭看著方哲。他始終沉默地喝酒,眼底盛滿了悲傷和憤恨,還有一絲絲的不甘心。
是愛嗎?怎會如此輕易就說分手;不是愛嗎?又怎會傷得這麽重這麽深……
“我知道,你放不下她。”
“誰說我放不下?”方哲扭頭衝著他大吼。
意料中的答案。黎睿煬無奈地聳聳肩,朝李雲霄丟過去一個眼色,對方丟還給他一個白眼,攤開手表示愛莫能助。
“這樣吧,”他隻得試探著開口,“過幾天就是中秋節,如果你不想待在家裡,我叫人通知她陪你一起過節。”
“不要。”方哲冷冷地盯著手中的酒瓶,眼神閃爍了一下。
“不要就算了,”黎睿煬彎起嘴角,“是你說的啊,我正好也懶得淌這趟混水。雲霄,我們也該回去了――”
“等等。”方哲叫住他,一臉別扭的神情,吭哧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是你說要叫她來的哦,我可沒說。”
已經快走到門口的兩個人又停住腳,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他。
“看什麽看?”兩道凶狠的目光瞟過去,“還不坐回來,今天我請客。”
兩人再次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重新坐回凳子上。方哲招手將叫過來,點了一大堆的酒,看起來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你就這麽喜歡她?”李雲霄撇撇嘴,“長得還算勉強,可惜啊,身材瘦得像排骨,抱起來多不舒服。”
“要你管!”方哲丟過去一個白眼,“你以為都像你那些胸大無腦的花瓶,整天打扮得妖精一樣,看著心裡都堵得慌。”
一聲很大的噴笑在身邊炸開,黎睿煬毫不掩飾地咧開嘴,看著某人的臉迅速變黑。
踩到尾巴了。
誰都知道花花公子李雲霄最疼愛美女,最不能容忍有人貶低他的尤物們。果然,一條身影迅速奔至吧台,將酒吧最昂貴的酒通通點了一遍,又將始作俑者痛痛快快數落一番,才訕訕地坐到一旁喝悶酒。
“早晚有一天他會遇到克星。”方哲恨恨地嘀咕。
“你也遇到克星了。”黎睿煬輕輕一笑,“哲,你為什麽喜歡她?或者說,你喜歡她哪一點?”
“哪一點?”方哲一怔,端著酒杯答不上來。
她羅羅嗦嗦,像大話西遊裡的唐僧;她只會炒莫氏蛋炒飯,還故意放他不愛吃的胡蘿卜;她看見錢就雙眼發亮,像惡狼一樣撲向小綿羊;她沒有一點優雅的姿態,整天瘋瘋癲癲竄上竄下;她沒有良好的家世、顯赫的背景,甚至……
還騙了他。
喜歡她哪一點?她漂亮嗎?比她漂亮的多得是;她聰明嗎?她只會耍小聰明;她單純嗎?如果單純,就不會對他撒謊了……
“我就是喜歡她。”想到那張俏皮可愛的小臉蛋,他唇邊浮上一絲淡淡的笑意。
沒有原因,就是喜歡,就是愛。
*
他想見她?!
從早晨得到這個消息開始,莫莫就一直沉浸在震驚當中,給客人上錯了菜,打破了兩隻碗,惹得老板直翻白眼。好容易捱到下午空閑的時候,收拾好碗筷桌椅,她又坐到一旁發呆。不是做夢?忍不住伸手第五次掐向大腿――
痛!
那就是真的。他不生氣了,他還想見她!莫莫興奮得到處亂竄,一路上碰倒了幾條椅子,又摟著小姐妹猛一陣搖晃。
“我發了發了!不,我好了,”語無倫次地大嚷,“我們和好了,和好了!”
得穿什麽衣服去見他?要不要帶月餅?還是帶水果……嗯嗯,晚上回家一定要告訴老爸,她的金條男朋友又回來啦!
“莫……啊咳咳……”小姐妹好一陣咳嗽,指著門外叫,“有、有人找你。”
她愣了愣,順著所指的方向望過去,餐館的大招牌前站著一位衣著精致的中年婦女,正衝她微微笑。
“伯母,”她禮貌地打聲招呼,“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有話跟你說,有時間嗎?”
莫莫點點頭,跟著她走到不遠處的一家茶樓。潘秀茹點了兩杯花茶,將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和藹地笑了笑。
“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說阿哲的事。”
莫莫一僵,握著茶杯不敢說話。
“他這陣子不知道怎麽了,整天躲在家裡不肯出去,問他也不說。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能告訴我嗎?”
“我……”她低著頭,無言以對。
“你別怕,我不是來責怪你的。倒是阿哲從小嬌生慣養的,脾氣又拗,恐怕讓你受了不少委屈吧?”
“沒有,他對我很好。其實,應該說是我不對,呃,是我,是我不對……”囁嚅了半天,莫莫還是不敢將事實說出來。
“沒關系,你不想說就不要說了。”潘秀茹拍拍她的手,溫和一笑。“隻是……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您說。”莫莫遲疑片刻,才輕輕吐出兩個字。
“你要知道,阿哲是我們方家唯一的孩子,身上肩負著整個家族的重擔。我不反對你們交往,但是,你們兩個年紀還這麽小,並不清楚自己的將來如何,他的將來,我們已經給他鋪好了路,可是你的將來,你能夠有所保證嗎?你想要跟他在一起,必定得承受比別人更多的壓力,而如果沒有這種保證,你根本就沒辦法融入阿哲的生活。我這麽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聽著。
“對不起,也許這些話對你來說太難理解了,因為你不是生在類似的家庭,感受不到這樣壓力和負擔。”
“我明白。”她突然開口,嘴角露出一絲恍惚的笑容。“豪門……深似海。”
潘秀茹一愣。
“雖然我不太明白方哲到底是什麽身份,可是我還是能看得出來,他不是一般人,更不是像我這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老百姓。”沉默良久,莫莫輕聲說,“我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您放心。”
潘秀茹怔怔地望著她,半晌沒有開口。
“孩子,別把自己看得太低。不過……有些話我還是得告訴你,阿哲為了你跟他爸爸吵翻了,誰的話都不聽,死活都不肯回美國念書。他的導師已經來催過幾次了,如果再不入學,資格就要被取消。你知道這對他的影響有多大嗎?”
莫莫一怔,半天答不上話來。他不肯回美國,是因為她?
“您……希望我怎麽做?”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們是真心相愛,那麽距離和時間就不算什麽。莫莫,跟他分開吧,等到你成功的那一天,你們還有機會在一起。”
還有機會嗎?她呆呆地盯著地板,很久都沒有吭聲。
“對不起,”潘秀茹輕歎一聲,“你能明白一個母親的良苦用心嗎?”
兩個人相愛,本來就沒有對與錯,隻是,在不對的時間相遇,就變成了一種錯誤。
任何一位母親,都不願意看著自己的孩子犯錯。每一份母愛都是無私的,又都是自私的,為了自己的孩子,寧可犧牲掉別人的孩子。可是,誰又能譴責這種愛呢……
*
去?不去。不去?去……
第二天就是中秋節了,莫莫心裡只打鼓,老是下不了決心。
去?方媽媽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她不能再拖他的後腿;不去?隻怕他會氣得暴跳如雷,再也不肯見她。怎麽辦?
索性捏了十個小紙團,分別寫上五個“去”和五個“不去”,以抓鬮的方式來決定。結果,連抓了三個“不去”之後,信心一下子全沒了。
也許是老天爺注定的吧。
焦躁地起身倒了一杯水,右眼皮突然跳了幾下,心情立即變得更糟。這幾天老爸也神神秘秘地不知在搞什麽,每天早出晚歸,又支支吾吾不肯告訴她。該不是又賭了吧?她氣惱得直揪辮子。
“莫莫你的電話!”小姐妹大喊,“是醫院打過來的。”
她愣了一下,心底突然湧起一股不好的感覺。
“你是莫小姐嗎?你爸現在城南醫院,麻煩你來一趟。”
短短一句話,像晴天霹靂一般響在頭頂……跌跌撞撞地奔出餐館,莫莫叫了平生第一輛出租車,瘋了一般直奔醫院。衝進病房,見到的就是躺在病床上渾身包著紗布的父親。
“怎麽、怎麽會這樣?”她驚得臉色慘白。
床邊站著的一個中年男子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走到病房外。
“你爸爸不小心從工地的鐵架上摔了下來,醫生說傷到了骨頭,我們已經捐了一些錢給他,雖然不多,也還能撐幾天。不過,”頓了頓,他猶豫著說,“他沒有辦保險,工地方不願意給他出醫療費,你自己得再想想辦法……”
莫莫頭腦裡一片混亂,來人是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呆立許久,才慢慢挪進病房,小心地握著父親冰涼的大手,望著他消瘦憔悴的面容,淚水不知不覺浮上眼眶。
“唉……”細微的呻吟。
“老爸你醒了?”她趕緊抹掉淚水,揚起笑臉。
莫永生緩緩睜開眼,望著女兒勉強一笑。
“乖女兒,哭什麽呀,老爸沒事的……”
“我才沒哭呢,爸你疼不疼?”見他搖頭,莫莫故意叉起腰瞪著他,“這些天你就是去工地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他隻笑不語,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撫摸著女兒的一頭亂發。
“莫莫,等我好一點兒,我們就回家去吧。唉!”長歎一聲,“醫院的氣味真不好聞,還是家裡好,明天就是中秋節了,我可不想在醫院待著。”
“爸你說什麽呀,你是不是擔心沒錢?”她甜甜地笑,“放心好了,工地那邊已經給你拿了一些過來,我自己也存了不少呢。”
“那些錢要留著給你讀書用的,老爸真沒用,本想去工地多掙點錢,結果……唉。”
“我不許老爸說這種話,老爸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誰都比不上。”
“就會哄老爸開心。”莫永生咧開嘴笑,“莫莫,我們還是回家吧,隻不過摔了一下,沒什麽大不了的,待在醫院開銷挺大的――”
“老爸,”她慌忙捂住父親的嘴,“我都說了我有錢嘛,而且我問過醫生了,你這樣子得好好觀察幾天, 我們留在醫院好不好?”
“醫院很悶哪……”
“老爸不聽話!”她氣鼓鼓地叉著腰。
“好好,我聽話。”莫永生歎口氣,輕輕合上雙眼不再說話。
“哪,老爸我唱歌給你聽,你好好睡一覺就不疼了。”清了清嗓子,莫莫小聲地哼唱起來。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芬芳美麗滿枝椏
又香又白人人誇
讓我來將你摘下
送給別人家
……
簡陋的病房裡很安靜,天花板上的白熾燈發出柔和的光芒,靜靜地照耀在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上,隻有輕柔的歌聲回響在空蕩蕩的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