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小子,你終於回來了!”隨著蒼勁的大笑聲,屋內走出一名高大老者。他走向雷九州,蒲扇般的大手用力在他肩頭捶了一記,隨即張開雙臂。很像兩隻大熊互相擁抱。
梅鳳書見到這體格魁梧的父子倆輕輕環抱了對方的情景,心中突然湧起有趣的聯想。
“這位是……?”雷父望著仍坐在馬上的梅鳳書,狐疑的問道。他的英雄兒子,從來不帶女人同行的。
“梅姑娘。”雷九州輕舒猿臂,將梅鳳書從馬上抱了下來,簡單的將她介紹給眾人,故意略去她的全名和身世來歷。暴露她“梅丞相”的身分,只會引起騷動。
雷父瞧見兒子望著“梅姑娘”時,眼中自然流露出的關愛,蒼老的臉上閃過一抹詫異和深思,他細細審視了梅鳳書幾眼。
清麗秀雅,明眸流盼著溫柔體貼,行止間透露出嫻雅大方,黛眉卻鎖著輕愁。這女子,太美也太纖弱、不適合他的兒子。何況。他早就相中了綠雪。雷父很快的下了判斷。
“梅姑娘不適合我們這種野蠻地方。”老人眼灼灼的盯著梅風書。初見面的第一句話,就將她封殺了。
梅鳳書僅是微微一笑。“伯父放心,小女子隻叨擾數日。”
那清淺如月光的微笑,似乎將他的心思看透,卻又溫柔的配合著,這麽美麗體貼的女人……老人心中突生一股罪惡感。
一旁的雷九州聽到她說“小女子隻叨擾數日”,眉頭皺起,張口欲言,卻又忍住了。此刻梅鳳書最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爭辯。
“鳳妹,我帶你去廂房休息。”雷九州大手圈住她的肩,仿佛在向父親宣示她是我帶來的人,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老人挑眉,向兒子聳了聳肩。
“雷大哥,奴家終於將你盼回來了!”隨著嬌柔女聲,一名白衣女子朝雷九州走來,她的步履窄小,而且有些古怪不協調。那是一名芙蓉花般的女子。長發讓噴香發油潤得黑亮,整齊的梳成長辮,辮梢扎著粉結,白緞衫裡著她纖細健康的身軀,衣襟上別著一支帶線的繡花針,顯然是甫接到雷九州回來的消息,便匆匆忙忙的跑出繡房。
梅鳳書瞥見白衣女子的蔥白十指,以及讓鳳仙花汁染成鮮紅的圓潤指甲,她不禁尷尬的整了整因騎馬吹風而紊亂的長發。她突然覺得,自己根本不能算是個女人。
“雷大哥,她……是誰?”白衣女子嬌柔的嗓音有著一抹緊繃,眸子戒慎的打量著梅鳳書。這名娉婷立在雷九州身旁的陌生女子,雖然略顯蒼白,卻是清麗無限,前所未見的絕色佳人。
“綠雪,這位是梅姑娘。鳳妹,綠雪也是來自東莞。”雷九州的介紹仍舊非常簡單。
原來她就是綠雪,那名將愛慕繡進披風裡的女子。感覺到綠雪含帶戒心的目光,梅鳳書嬌軀不自覺的從雷九州身邊挪開。
雷九州搭在她肩上的大手微緊了一緊,望了她一眼,露出“你又怎麽了?”的不解。
梅鳳書不由得綻出苦笑。她的大哥,雖然在戰場上料敵如神,卻永遠也不會了解女人之間的心事。
“雷大哥,梅姑娘就交給奴家安置吧。”綠雪語音雖嬌柔,卻合著女主人的自恃。顯然獲得雷父的認可,她早以雷九州的未婚妻自居。她接著轉向雷九州,以資妻良母的溫柔口吻說:“我剛煮了湯放在灶上,趁熱去喝吧,涼了就失味了。”
雷九州聞言,不禁皺眉。
恍如隔世!
當梅鳳書從沉睡中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掛在屏風上的宰相官服,而是陌生的、簡樸的房間。七年的宰相生涯,下獄、死裡回生、千裡奔波,仿佛一場大夢。
“過了早朝時間。”她望著已大白的天色,苦笑的搖頭,心中有一股失落。也許,她該學學如何懶散過日子。
“梅姑娘,你醒了嗎?”一名圓臉、笑容可掬的北境少女捧著水盆進來。
‘多謝,我自己來。”梅鳳書婉拒了少女的幫忙,自行梳洗。她已不是承相府的主人,而是落難女子;或者,東莞律法上的說法是“朝廷欽犯”,不應該有任何的享受。
圓臉少女對梅鳳書相當好奇,咭咭咯咯的問了好些問題:梅姑娘你是從東莞來的嗎?家在何處?和雷大哥是如何相識的?
梅鳳書沉靜簡扼的回答少女的每一個問題。她知道北境居民都對她和雷九州的關系感到好奇一種善良無害的好奇。然而,經過牢獄之災磨練的她,只是冷靜內斂的說道:“小女子遭惡人迫害,是雷壯士路過仗義援手。”這是所有英雄美人相遇的基本情節。
圓臉少女聽了之後,了解的“喔”了一聲,臉上是“正如我所想”的神情。
梅鳳書並沒有說謊,她只是略去了和雷九州早己有數年情誼的事實。
關於這一點,她考慮再三之後,決定隱瞞。因為,雷九州是團熱火,不管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而此刻的她,隻想躲在隱蔽的角落,好好的喘口氣。
圓臉少女續道:“綠雪姑娘請你到繡房去坐坐。”
在去繡房的路上,梅鳳書也從少女口中得知不少事,多半是關於綠雪的。綠雪是此地唯一勉強算是“學問淵博”的人。她原本是東莞的富家千金,父親讓劫匪殺了,她孤身逃出,昏倒途中,讓北境的獵戶救起,從此就以北境為家。她和所有東莞女子一樣,具有一流的繡工和烹飪手藝。
當然,所有的東莞女子,並不包括梅鳳書。
“梅姑娘,你真是出身東莞嗎?”綠雪看見梅鳳書生疏的繡花手法,懷疑的問道。東莞女子若有這麽生澀、不熟練的手法,早就羞愧得跳河了。
“嗯?”梅鳳書聞言抬臉,一個不留神,讓下手針刺著了,她低呼一聲,舉起手細瞧,一點殷紅落在纖白指尖上。
“瞧我手拙的。”秀麗容顏綻出微笑,絲毫沒有姑娘家該有的羞愧。東莞女孩十歲以上就沒人會被針尖刺著了。
綠雪心中輕蔑,口中卻寬慰道:“也許梅姑娘有一段時日未動針線,沒關系,很快就會上手的。”
的確是“有一段時日”。她已經整整十年沒碰針線了,梅鳳書有些好笑的想著。十六歲時,當鄰家的姑娘喜孜孜的描著“天女散花”的圖樣時,她在燈下寫策論;每年元宵,東莞姑娘們興奮的扎著精巧宮燈時,她憑廊吟詠著: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
“梅姑娘,過來瞧瞧。”
“嗯?”叫喚聲驚醒她的沉思, 她抬眼,見綠雪扶著桌面站起身,細步走到屋角,那兒立著一支繡架,上頭罩著白布防塵。
綠雪細心的除去布罩。只見那繡架上,繃著一塊粉紅緞底,上頭繡了白皚皚的雪,和一隻昂頭獅子。這是一幅“雄獅戲雪圖”。綠雪的渴望,在這幅圖中一覽無遺。
“我手拙,讓梅姑娘見笑了。”綠雪手絹兒捂在唇畔,輕笑道,眉眼斜瞅著梅鳳書。
“沒的事,綠雪姑娘的手藝,賽過織女。”梅鳳書柔聲稱讚。
綠雪聽了,臉上露出“如何?你一輩子也繡不過我”的自信微笑。梅鳳書如何不明白她這向情敵示威的心思?她僅是微微一笑,低首繼續手上未完的彩繡。指尖不久就拾回遺落多年的動感,纖長玉手一上一下的銜著針線走。
一針針的沿著描樣邊兒下,不用動腦傷神,沒有陰謀陷害,耳邊聽著緞面崩、崩的跳起聲,梅鳳書的心沉浸在這平凡的幸福中。文才高拔、憂國憂民的“梅丞相”已經在牢裡死去,從此只有手藝奇差、平凡庸碌的“梅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