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若槐

　昨晚見過韻兒之後，我突然不再難過，不再覺得命運不公，我應該感謝命運讓我和她相愛，這種愛已經超越了言語，超越了相守的執念，即使不在一起，即使永遠都不再見面，即使我們都有了新的婚姻，我們還是可以相愛，這種感情讓人心裡分外踏實。

　所以薛子卿打電話來要我過去一趟，我絲毫猶豫也沒有，我知道他要對我說什麽。

　他坐在自己辦公室的桌子後面，很有點青年企業家的風度，他看著我的眼神裡，有勝利者的味道。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在他的辦公室見他。

　“秦律師，坐！”他笑著說。

　“薛經理有什麽指教?”

　“昨晚該看的你也看到了，該聽的你也聽到了，現在有什麽想法?我早就說過我會娶她，我會把那條項鏈戴在她的脖子裡。”

　“她和你在一起，其實我倒是放心了，至少在生活上有一個保證，她一個人我會更擔心。”

　“不用做出這麽偉大的樣子吧?把你的真實想法告訴我！”

　“你說過，人活著開心最重要，希望你能讓她開心一點。她這個人，個性太容易委屈自己，總是在替別人想，總想讓所有人都滿意，但是這根本不可能做到，而且會讓她失掉自己。和她在一起，一定要學會站在她的角度去想問題，因為那個角度她想得太少，你如果真的是愛她，就多替她想想。”

　“你知道我為什麽耐心聽你說完嗎?因為我同情你。”

　“謝謝你的同情。”我笑出來。

　“你笑什麽?”

　“我笑你的孩子氣。”

　“不要以為她會一直愛你，我一定會給她幸福，讓她愛上我的，明白嗎?”

　“那我祝你們幸福。”我拿出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她落在我那裡了，請你幫我還給她。”是那隻手表，一年多以前我和韻兒重逢時，在她吃過飯的餐桌上撿到的，我一直把它放在公文包的底層。回想起那時的她，說話大笑都不知道小聲一點，五個姑娘吃掉兩隻烤鴨，如果那時我沒有被發現，如果我們不曾擁有那些過往，現在是不是會好一些呢?不，我不會後悔我們相愛過，即使要付出比現在更多的代價，還是不會後悔。

　“好吧，”他接過表，“我接受你的祝福。還有一件事，明年合同到期，你是否還願意續約?”

　“如果你覺得我們做得不好，你可以找其他法律顧問，但是我們還是很願意為貴公司服務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站起來伸出手，“還是希望我們合作愉快，秦律師，今天你讓我很敬佩。”

　我也站起來，握住他的手，手心貼著手心，“那麽，就拜托了。”

　晚上下班回家，杜茗雨盯上了一個電視劇，每天都要看，我照常看書或是上網，互不干擾。我們似乎又回到了某一個點，那時韻兒知道了叔叔要我幫他，於是放棄了和我在一起的想法，我也把她拜托給薛子卿，她也說要教杜茗雨做飯，那時小蔓還活著，老胡正在計劃結婚，她還沒有大學畢業，而今天，當一切都不同了，卻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時候。

　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覺得胃有點疼，最近確實不太注意，然後越來越疼，怎麽回事?不應該啊！我按住胃的位置，出去問杜茗雨:“我的藥你放在哪裡了?”接著眼前就是一黑，只聽到她叫了我兩聲，什麽也不知道了。

　凌韻兒

　白色，模模糊糊全是白色，我聽到有人對我說:“韻兒，你醒了?”聲音很遙遠。我在哪裡?怎麽了?我在薛子卿的車上，然後肚子疼，出血了，孩子！對！瞬間轉醒過來，不，我的孩子！我睜大眼睛，薛子卿伏下身來看我，問:“你醒了?”

　“我……孩子……”我艱難地發出聲音。

　“你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

　我只是盯著他，我要問他孩子怎麽樣了，可是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嗓子裡卡著，說不出話來。

　他緩慢地對我搖搖頭。

　不，我的孩子沒有了！那是哥哥的骨肉，就這樣不見了！不！那時我活下去的支撐，是我生命的源泉，我剛剛才從絕望中爬出來，我怎麽可以失去他！我哭出來，衝破喉嚨裡的阻礙，放聲哭出來。

　薛子卿並沒有安慰我，等我哭累了，才淡淡說一句:“如果我爸媽來了，就說流掉的是我的孩子。”說完轉身走了。

　一般情況下，這個時候應該有個醫生來告訴我，手術過程中出了點意外，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但是還好，並沒有這樣的人出現，應該算不幸中的萬幸了嗎?薛家叔叔阿姨來看過我，他們都以為那是薛子卿的孩子，安慰了我一番，隻說子卿對不起我，說我出院之後就盡快給我們辦婚事。

　薛子卿每天下班都會來，簡單問兩句就靠在窗台上不說話，有一天他突然問我:“你是不是認定了，我一定容不下秦若槐的孩子?”我想了想，還是對他點點頭，他什麽也沒再說，又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孩子沒有了以後，我經常覺得冷，但是我不敢告訴薛子卿，只有阿蘭每天來給我送飯，變著樣做些補品，我每次都趁著很熱的時候吃掉，希望能得到一點熱量。

　精神好一點之後，喜歡下樓去曬太陽，還不是深秋，多穿一點衣服就好。醫院的花園有大片的綠地，還沒有變黃，很多住院的孩子都喜歡在草地上玩耍，陽光下他們互相嬉鬧，一點也不像生了病。有精神的時候我會走過去給他們講故事，我是這樣喜歡孩子，可是我的孩子沒有了！每每想到這個，就好像有把刀在心口裡攪動，但這種痛苦有誰知道呢?又能讓誰去知道呢?

　“韻兒?你怎麽在這裡?”下午披件衣服出來散步，不想竟然有人叫我，抬頭聞聲望過去，更加意外，是杜姐姐。

　“杜姐姐，你怎麽在這裡?”難道哥哥……

　我們到住院樓裡面去說話，我把外衣脫下來拿著，本來只是尋常的問候，但說著說著就多了。仿佛是垂死之人抓到救命稻草，我對她傾訴出我的痛苦，孩子沒有了，哥哥的孩子沒有了！我沒有辦法原諒自己，那是已經生存在了我體內的一個生命，我怎麽可能把他弄丟呢?她也告訴我，哥哥舊病複發，也在住院，入院的時間和我是同一天，而且他這次發病比上一次更嚴重。

　“你去看看他嗎?剛剛我下來他在睡覺，應該還沒有醒過來。”她看著我的眼睛。

　“不要了，我現在害怕見到他。”

　“韻兒，原諒我沒有照顧好他，我取代不了你，做不到你為他做的一切，我只會陪他上庭，和他一起吃方便食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找不到了解他的途徑。”她突然拉住我的手。

　“杜姐姐， 我沒有怪你，人和人相處需要時間來了解，你只有和我不一樣才有可能讓他忘了我。在他的粥裡面加點肉松，這就是你了解他的一種方式啊！”

　“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何苦這樣難為自己呢?”她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對晚輩的憐憫。

　他躺在病床上，眼睛緊閉著，臉色蒼白，穿著病號服，在他的身上顯得非常肥大。時光倒流，我大三放了暑假跑來找他，卻沒想到他生病住院，胡大哥帶我來到醫院，他就是這樣躺在床上，一臉病容。那時的我們還只有少年時的回憶，我死皮賴臉貼在他身旁，如果我當時聽媽媽一句話，就不會有今天了吧?可是我不後悔，不管還要付出什麽，我都不會後悔和他相愛過！也許，媽媽死了，孩子沒有了，都是報應，又也許，即使什麽也沒有，擁有那樣的回憶，就已經足夠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去，他蒼白的臉，臉頰深陷，英挺的眉，筆直的鼻子，還有薄薄的嘴唇，我還記得他吻住我的感覺，那種感觸可能一生都沒辦法忘記。手在他的臉上空懸空著顫抖，終於還是被理智戰勝緊緊握成拳頭收回來，不能再看了！我轉身出去，一直往外走，雙手緊緊握拳，指甲陷入肉裡，可是感覺不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