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即便我提出反對織田信長也是會這麽做的,既然如此何苦再饒上我呢!”看著山上已經燃燒了一天的大火,我不斷安慰著自己煩亂的心情。對於建築工作我向來不感興趣,那麽少造幾座“浮屠”也就由他去吧!
“主公……”近侍通報的聲音我居然沒有聽見,丹羽長秀一直來到我身後都沒有覺察。直到竹中半兵衛伸手拉了一把,我這才猛地驚醒了過來。
“想什麽哪?這麽專注!”丹羽長秀盡管憂思重重,可還是以往的那種和藹可親的語氣,絲毫也看不出有什麽賭氣之類的情緒。
“丹羽大人,昨天真的很對不住……”我有些生澀的對他苦笑了一下道。不管我自己有什麽難言的苦楚,可在昨天的那種情況下畢竟是晾了他一把!
丹羽長秀是個極其謙和的人,雖然在內政、外交、軍事上都算不上天下聞名的頂尖高手,但卻是個難得的全面人才!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在政治上沒有什麽野心(至少我是沒看出來),總是在織田各派系間起著默默的調和作用。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本著中庸之道,既不大肆結黨索賄,也沒有拒人於千裡之外“假清高”!
當年我建立三嶽屋手頭寬裕以後,為了報答他一再的提攜栽培,就時常給他送去些禮品。可他只是接受些常例性質的節禮,對於數量稍微大些的金錢卻總是婉言謝絕!要一定說有什麽貴重東西的話,也就只有我替他搜羅來的幾本古籍。在這個時代還把興趣和愛好限制在這上面的,即便壞也有限了!
“你不必這樣說,我明白你的難處!”他打斷了我下面道歉的話,對著我也是一臉苦笑。“要是在幾年前,或許我會笑你是多心了!但眼下……”他搖頭歎息了一聲道:“雖然作為一個臣子不應該這麽說,但主公他……現在開始有些猜忌那些有實力的家臣了!”
“您能夠體諒我也就安心了……”我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感覺胸口的大石被挪開了一些。說真的!和那些反正要死的和尚們比起來,這件事倒更讓我上心。
“你聽說了嗎?”他象是突然想起來一般對我問道:“主公前些時候把稻葉一鐵殿下招到岐埠進行了一番試探,險一險就當場就把他給殺了!”
“有這樣的事?!”我真的大吃一驚,如此重要的事居然沒人告訴我。
“你這兩年一直呆在若狹,只有新年的時候才在岐埠住一陣子!所以不知道這件事也不算奇怪……”丹羽長秀點了點頭對我講起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不知是什麽人對主公說:稻葉一鐵這個人剛愎自用又勇猛無比,在美濃眾豪族中間極有影響!他極有可能為了一點小事而反叛主公,一旦如此居城岐埠將隨時處於危險之中。”
“主公信了?”我急急的問到。既然稻葉一鐵身在美濃都有人對他誣陷,那麽我置身若狹還不知會傳成什麽樣呢!
“至少是半信半疑吧!”丹羽長秀點了點頭。“……主公用召開茶會的名義把稻葉一鐵請到岐埠城內,然後在兩側的房間裡埋伏下了不少重甲武士,只等發現什麽不對的地方就當場斬殺!可不知怎麽居然讓稻葉一鐵給發現了,他居然泰然自若的對著牆上一幅山水畫吟誦起了韓愈的雲橫秦嶺詩,並在眾人一片驚詫中作了極為詳盡的解釋!”
“那後來呢?”我忐忑不安的問到。不知為什麽,我總感到這件事和我也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
“主公當即起身斥退了埋伏的武士……”丹羽長秀貌似輕松的說道:“當時主公哈哈笑道:‘我原以為你只是一個粗魯莽撞的一勇之夫,沒想到還有這樣深的文學造詣啊!’可你猜稻葉一鐵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怎麽回答的?”我木然的問到。
“說起來還真是刺激!”說到這裡丹羽長秀倒忍不住笑了起來。“……稻葉一鐵當時從懷中掏出了一把暗藏的匕首放在主公面前說:‘老臣只是不想死得冤枉而已!’你說這有多冒險!”
“他還真是膽大包天哪!”雖然說得不是我,但心裡也不禁一揪。
“要是在幾年前,主公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聽信這些不實之詞就猜忌臣下的!可如今……”笑過之後丹羽長秀神情更加落寞。
“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怪主公!”看到他這個狀態我反倒忍不住去安慰他。“當年在尾張的時候,領地和軍隊的事務主公一個人就可以抓得過來,自然是指點江山嘯傲由人!可如今……哎!”講到如今我也不禁歎了一口氣。“土地大了、軍隊多了、方方面面的敵人也更強大了!主公再也不可能一個人包打天下,不得不把手中的權力下放,有時候還是極大、極危險的權力,這樣的時間一長主公自然難免疑神疑鬼。我們這些家臣不但要盡忠報效,對主公的心情有時候也得多體諒些啊!”
“你能這樣想我也就放心了!”丹羽長秀欣慰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忠兵衛啊,雖然你目前在家中的排名並不怎麽靠前,但實際上已經具有了第一重臣的實力和影響!在這種情況下你對一些事情的態度,對於整個織田家今後的走勢都是至關重要的。多看開些,你的前途不可限量!”說完這些話他就離開了。
丹羽長秀走後,我繼續一個人琢磨。織田信長顧忌稻葉一鐵的是他的莽撞和武勇,只要他表明了自己是個有頭腦的人織田信長也樂得放開些,畢竟他那5萬石領地也翻不起太大的浪來!而且稻葉一鐵最後的態度等於是明白無誤的告訴織田信長:不要逼虎跳牆!……可我呢?只怕就沒那麽簡單過關了!……在織田家的原發系統中,保守估計我的實力已經佔到了四分之一,織田信長會不會把這看作是分裂甚至“下克上”的前奏呢?只怕這種可能性非常之大!……按照織田信長一貫的作風,就算不立刻“處理”也該著手削權了!但現在……只怕是這樣一來織田家就會內部動蕩實力大打折扣,而織田家眼下的內憂外患……這麽看來最安全的辦法就是讓他離不開我的幫助,可……
“什麽人?!”前面一個衛兵的大喊聲嚇了我一跳。
“過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悅的對一個近侍吩咐到。
“稟報主公!”不一會兒近侍又跑了回來。“那邊的巡邏隊捉住了一些從山上逃下來的人,現在正在進行盤問!”
“過去看看!”我領著身邊幾個人朝那邊走去。在這裡我的士兵圍住了三十幾個人,在閃爍著寒光的槍尖面前瑟瑟發抖。任何人不用細看就能猜出,這是幾個漏網的和尚,盡管他們沒有穿僧衣;盡管他們的頭上都包著頭巾;盡管他們背著看似尋常的各色包袱,但無論從氣質、光禿的鬢角、包袱怪異的形狀,還是不難辨別他們的身份。“你們都是些什麽人?”我明知故問到。
“我們……是……我……山上……”被我問到的和尚張口結舌面色慌張,好像唯恐別人不知道他要說瞎話似的。
“大人!”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和尚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接上了我的問話。“我們是住在山上的讀書人,從未參加過任何結社聚眾的活動!因為看到大軍圍山,為了躲避戰亂才要走避他鄉。我們都是本份的良民,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讀書人?……良民?……”我一邊重複著這幾句話,一邊打量面前的這個和尚。他長了一副細高挑的身架,雖不健碩但也不算單薄,白白淨淨的一張長圓臉上長著兩隻細細長長,有如狐狸的兩隻眼睛,高鼻梁、薄片嘴,給人一種文文靜靜忠實可靠的感覺。但仔細一想他的話你就能明白,這裡面不盡不實還偷換了概念,讀書人?和尚算不算讀書人?“你們這是想去哪?”我繼續問到。
“回稟大人……”這個和尚倒是很有膽識,在刀槍之間居然神色安詳侃侃而談。“我們想到京都去投到右大臣近衛信基殿下的門下!現在織田殿下執掌近畿天下太平,實在是朝廷和百姓的福祉!因此我們想在那裡找一處清淨的地方,好安心的研究學問。”
“天下太平?”聽到他的話我險險沒笑出聲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麽會睜眼說瞎話的人!林通勝如果和他相比,那就單純的有如一個學齡前兒童了。“你們……”
“嘩啦!”正在我想再進一步試試他時,他身邊一個小和尚可能由於害怕把包袱掉在了地上,從裡面掉出的書籍灑了一地。“唰!”見到這種情況周圍的士兵立刻對著他們舉起長槍,這些和尚嚇得退了幾步擠作一團。我緩緩的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了兩本。
上面薄薄的一本只有幾頁紙,古舊發黃的扉頁上印著《金剛經》三個字。翻開書頁仔細看去,第一張扉畫是釋迦牟尼佛說法圖,刀法遒美神態肅穆,是一幅接近版畫成熟期的作品。看封底的款識,居然是一本大唐鹹通九年(868)王玠出資雕刻的卷子本。第二本要厚許多,是一本宋代無名氏手抄的《通極辯教論》。
“你們……走吧!”我對著他們揮了揮手。
“多謝大人!”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後那些和尚慌忙朝我身後跑去,大軍已經替他們讓開了一條路。
“等等!”隨著我突然冒出的一句話,所有人又都定在了當場。“把你們的……‘帳本’帶走!”我沒有回頭,揚手舉起了那兩本書。
“多謝大人成全!”那個剛才答話的和尚也不客氣,回身從我手裡取下了書籍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卻又突然停了下來,深深的看了我的背影一眼又看了看我的帥旗,這才頭也不回的匆匆而去。
“毀在這場火裡的還不知有多少……”沒有注意到他這個表情的我再次對著山上的火光發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