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瑞城裡戒備森嚴,這些日子其實一直是這樣的。只是今天在外緊之外又加上了內部的洶湧暗潮,這一切都是從今天早上的那封信開始的。
三好義繼坐在正廳裡,努力壓抑著胸中彭湃的情緒。今天恐怕就是決定三好家生死的時刻了,面對這種情況不管怎麽心如止水的人也無法作到完全冷靜,況且他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
如任何將倒的大樹一樣,猢猻們爭相的散去,作為重要支柱之一的阿波細川家也不可靠了。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他,就連許多姓三好的人都改換了門庭,還能要求這個並沒有直接血緣關系的人怎麽樣呢!可三好義繼心裡一時就是轉不過這個彎子來,就像大多數人一樣通常喜歡記住別人對自己的責任。
“主公,細川殿下和諸星家使者到了!”守在門口的侍從在進行通報了,表示著大幕即將拉開。
三好義繼的心猛地一顫,抓緊了肋差刀柄的手心冒出了一層冷汗。有一種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從側室傳來讓他冷靜了些,他知道那是埋伏武士的盔甲。“請他們進來!”他沉著聲音說到。
門被拉開,一道走進來四個人。除了細川真之、十河存保和金山利泉之外還有一個和尚,想來就應該是那個諸星家派來的使者了。
這個和尚看起來很一般,但應該是比較高等的那一種。白面、圓臉、長眉,狐狸一樣的細長眼睛,認誰也不會把他和苦行僧混同,但類似氣質的外交僧人卻並不罕見。身上穿一身細布寶藍色僧衣,外罩深駝色木棉袈裟,手上的沉香木念珠幾乎已經變成了黑色,但卻光可鑒人。
“主公,這位就是……”細川真之察覺到了氣氛的緊張就想開始給雙方進行引見。
“你就是諸星清氏派過來的人吧!”三好義繼故意打斷了他的話並且直接對上和尚,不顧細川真之的尷尬連續用了違反外交慣例的汙辱性詞語。“說說你的名字,再講講你的來意!”
“貧僧是諸星家臣靜水幽狐,為了消除戰禍前來拜見三好左京殿下!”和尚對這種無禮並沒有任何的不快,也可能是有不快但沒有表現出來,也許在外交生涯中這種事情並不罕見吧!
“消除戰禍?說得真好聽啊!嘿、嘿、嘿……”三好義繼冷笑了兩聲,輕蔑和嘲笑的意味溢於言表。“天下人誰不知道織田信長殘暴不仁妄圖一口囊括天下,諸星清氏更是偽善狡詐嗜殺成性。若是珍惜和平他們來四國幹什麽?他們會想要消除天下的戰禍?騙鬼去吧!”
“千秋功罪公道自在人心,三好殿下一己之私出語未免偏頗了吧!”靜水幽狐和顏悅色不溫不火,但出語卻是句句咄咄逼人。“究竟誰是亂臣賊子自應仁之亂始實際就已經說不清楚了,真心禮遇朝廷的在織田內府之前貧僧還真沒有見過。遠的就不說了,光是三好家先主長慶殿下執掌近畿就有近十年的時間,當時陛下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就不必我細說了吧!試看今日近畿的一番景像,孰是孰非又何用宣之於口。內服殿下和鄙主公為減少生靈塗炭的這一番苦心,三好殿下您就真的不能體諒嗎?”
三好義繼被這番話說得渾身有如針刺,明明是一番歪理卻又無可辯駁。也是,烏鴉實在是沒有資格指責豬長得黑。“這只能是說明織田信長的偽善而已,假天皇之名行一己之私的事情他難道還乾得少嗎?”他只有用這樣的話來壯自己的聲勢了。
“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三好殿下難道就不想聽聽嗎?”靜水幽狐輕聲慢語地說到,語氣裡充斥著一股蠱惑人心的意味。
“這個……”三好義繼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聽這個建議。
“那就讓我們聽聽,你這樣的家夥肚子裡還能有些什麽貨色!”十河存保沉著一張臉說到,緊握著的手仿佛隨時會把刀抽出來。
“那貧僧就僭越了,有不周的地方還請殿下海涵!”靜水幽狐也不多做謙讓,見到一個“台階”立刻就搶了過去。“如貧僧剛才所說,孰是孰非都已經是過往的事了,追輯源頭實在是沒有什麽意義。既然如此,貴我雙方索性拋開它,一切都從眼前的實際情況出發!”
“那究竟什麽才是‘眼前的實際’呢?我們倒還真是想聽聽!”十河存保的臉色更加難看,太陽穴上的青筋已經突暴了起來。
“大家都不要激動,還是……還是讓靜水大師把話說完吧!”看到有可能鬧僵,細川真之急忙出來打圓場。
“雖然本次予州殿下的行動名為討逆,不過我家主公對此倒並不是那麽執著!”靜水幽狐的目光依次在幾個人的臉上掃視了一圈,嘴角上依舊掛著淡淡的微笑。“殿下可以自己給朝廷寫個東西,不一定非得叫‘請罪’,用其他名義也可以,比如‘禦下不嚴’、‘辦事不力’等等。朝廷照例也會下旨申飭一番,但隨後又會說上一些念及以往勞績免於追究的話。這樣殿下就避開了與內府殿下之間的問題,可謂很有面子了!”
“這樣的‘面子’還真是少見,是否還需要我家主公對這番恩惠感恩戴德呢?”金山利泉出言嘲諷到。
“感不感恩的就不必了,鄙主公卻也不貪圖這些!”靜水幽狐還是對任何冷嘲熱諷直接予以忽視,眼皮下垂保持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還是先說說有關三好家的未來吧!”看到形勢越來越緊張,細川真之坐立不安了起來。
“是啊!早該說這個問題了……”靜水幽狐的語氣裡第一次不自禁地帶上了居高臨下的情緒,但是馬上又調整回了溫文爾雅的正常聲調。“無論是朝廷、織田內府殿下還是鄙主公,對於三好殿下的威望、材德還是極為欣賞的。以三好殿下的身份早就該進入朝堂,輔弼於禦駕之側,成為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為此織田內府殿下已經為三好殿下修建了宅邸,生活起居也自有人照應。貧僧此次臨來之前,鄙主公已經一再表示:只要三好左京殿下首肯,那麽無論是朝廷聖諭還是內服殿下的委任,全都包在他的身上!”
屋裡的空氣壓抑的令人感到窒息,除了靜水幽狐之外所有人都是滿面的驚訝與憤怒。這是什麽?這就是城下之盟,這就是不叫“投降書”的投降書,如果答應了三好家的大名歷史也就畫上了休止符。
“怎麽……怎麽,讓主公他進京去?”細川真之此刻臉色煞白,黃豆粒大的汗珠從額頭上一層一層地冒了出來。這樣的條件他來之前並沒有聽說過,此刻他感到一顆心沉了下去。
“這當然是必須的,有什麽奇怪的嗎?”靜水幽狐反而奇怪地問到,好像置疑於他的記性和理解能力。
“這……”細川真之的頭垂了下去,無形的壓力使他覺得身上有如壓上了整座富士山。現在周圍無數的目光都在逼視著他,就差在腦門寫上“叛徒”兩個字了。
“細川殿下是為三好殿下的生活擔心吧?”這時靜水幽狐才好似“恍然大悟”,進而言辭切切地安慰道:“如今的京都再不是當年的混亂局面了,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冠絕全國的首善之區。更兼當今天子聖明、內大臣輔政有道,有許多過去的持不同政見者現在都居住在那裡。三好殿下是為朝廷和內府殿下看重的人,一乾隨行人等的用度自有朝廷支付。三好殿下盡可放心,今後就不必再為四國這樣的偏僻小邑而操勞了!”
現在一切都說明白了,從織田信長到諸星清氏都不想再留下三好這麽一家大名。三好家始終無法與那些藤原出身的上位公卿相比,到京都去只能作個不入流的守門小吏來了此一生。也許他不用去死了,但自三好長慶以來的輝煌也將就此斷絕。
“是該下決心了……”三好義繼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著,同時托起了面前的蓋碗茶杯。這就是決定權,只要茶杯從自己的手中落下去一切就都輕松了, 但此刻他又感到這個決定是如此的難下,茶杯與托盤之間發出了一陣輕微的咯吱聲。
忽然他一抬頭,看到對面的靜水幽狐正在看著自己,手中的沉香木念珠同樣發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那目光裡面盡是輕蔑和不屑,那不是在看一個大名的眼神,而仿佛瞧的是一隻剛剛挨完打的小狗。
“太放肆了!”三好義繼一個激靈之後瞬間又充滿了勇氣,他不能再忍受這樣的目光。有生以來他就沒有多少機會自己作主,難道在這最後關頭還要忍受恥辱像狗一樣活下去嗎?他不甘心,他要演繹自己的輝煌讓後人傳頌。
“三好殿下,您決定了嗎?”靜水幽狐反而顯得有些不耐煩了,竟然開口催促到。
“我自然……”三好義繼真的決定了,為了凸現氣勢還微微抬高了那隻托著茶杯的手。就在此刻他看見了靜水幽狐持續綻放的微笑,細川真之驚恐的面容。
“啪嚓!”茶杯被狠狠地摔碎在地板上,三好義繼感到右背一陣劇痛,好在突然出現的警覺使他微微側了一下身。回頭看時,卻是十河存保持刀獰笑著站在那裡。“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