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綽兒——
落紅翩翩、醉夢迷離之間,我不耐那輕花飄漫的悠閑,於是化身疾舞的風旋。
今日是我的第二十五個生日,也是我娘的第二十五個忌日。
我便如以往一般,著上白底紅華衣衫,慶賀她的逝去,哀悼自己的殘存,因她何其幸運的逃離了破碎的世事,而我卻不幸的被留下繼續她未完的悲情。
她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我的生命,可該感謝她給的一切的我,實在找不到一絲這樣的心情。
怎樣感激呢?
她給我幾乎是世上最完美的容貌,卻偏這容貌不是獨一無二,而是她的仿製。
她給我嶄新的生命,卻毫不留戀的棄我而去,讓我獨自面對她創造的滄桑紅塵。
連我的名字,亦是她的遺留,仿佛要證實我從不是我,而是她的影。
於是,對她沒有印象沒有記憶的我,這半生似乎都替她而活,點點思慕敬仰早已消磨,只剩下不知是恨還是哀的痛……
正如我永遠數不清多少飛花隨我而舞一般,我永遠都不知道多少男人與她愛恨糾纏,而我生來便落在了這情絲結成的孽網之中,不停的被絞得血肉模糊。
父汗恨我,不只因我生父不明,更因我奪走了他以傾國之力換來的美人。
師父憐我,卻讓我承了她的名,不時透過我看向已然遠去的戀慕。
我的叔父,在我十三歲時篡得汗位之後,竟想染指我,隻為發泄他在她身上未能得逞的**。
而那個給了她最美的夢卻無力的看著她的夢破碎的男人,十年之前終於將我從她的殘夢中拯救出來。我感謝他,卻不願見他。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在恨他,其實我不願見的是任何和她有過牽絆的男人,因為我隻想做我自己。
若非師兄時時護著我長大,我大概早已不知魂杳何處。可即使魂仍捆著這完美卻腐朽的身體,早已在這醜陋的渾世迷失的我,找不到歸途……
我的師兄冷硬卻堅如磐石,我曾試圖在他並不溫暖的懷中尋求安定,卻被他理智的推開。我無法怪他,他只是太清楚,我不會愛人,所以亦不值得被愛。
我的丈夫才華橫溢、國士無雙,可他溫煦如春風的愛,拯救不了我早已被大漠風沙深埋的心,他的嬌寵憐惜,我不能回報,只希望我們的孩子替我承他些許的情。
我只知道,在他為我營造的完美家園中,飄忽彷徨的我依然找不到歸屬,卻尋回了久違的平靜。
這一生大概就會這樣無心無愛的過了吧?
我停下了狂亂迷離的舞,透過被我攪了漫天的殘花,冷冷望向不遠處駐足已久的男子。
暖暖的微風輕吹起我的散發,一瞬間萬物歸於沉寂,凌亂的花雨仿佛停在了半空,我看進一雙泛著幽藍的深眸,愣愣的失了神志。
這個仍有些許稚氣的少年是誰?為何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盈滿了我的意識?
沉靜如水的他默立於風花旋飛之間,好像大漠之中的流泉,潤濕我乾涸的感官,又好像三生三世前我丟失不見的魄,經過了三生三世,終於回到了我身前。
他……是誰?
——凌禦極——
許久不曾做這個夢了,我苦笑著隔著衣服輕觸心口處越發紅豔的血痣,明白綽恐怕是等不及要來帶走我了。
過了二十幾年,本以為再鮮明的記憶也早已退色,卻沒想到期盼的遺忘始終沒能降臨,而是已經滲入了心滲入了魂,勢要生死相隨。
愛嗎?我不知道。
那時我還太過於年輕,根本不懂何為情、何為愛,只是在誤入桃林深處時,被那份也許根本不應存在於世上的美迷住了心神,以至於後來明知她是我的舅母也可能是我同父異母的皇姐,還是無法拒絕她的接近,終是造就了一份孽緣。
恨嗎?我也不知道。
她早就說過,我是這世上她唯一的渴望,便好像她丟失了三生三世的魂,讓她找回之後,片刻都不願離開。卻沒想到,她選擇這種決絕的方式終結這段無望的情。
相思豆,一種有著很美的名字也有著很美的傳說的毒藥。
還記得那日,我們最後一次在桃林深處共飲離樽,下定決心日後再不相見,她卻突然絕美微笑,說同服這種毒藥而死的男女,下世一定可以相守,她今生注定得不到我的心我的人,所以她想睹個來生。
然而,她究竟是賭輸了,因為她香魂已杳,我卻固執的活了下來。
我明白她早就生無可戀,可俗世凡塵、江山社稷,我還有太多的放不下,她的這份心,我是注定辜負了。
二十年後的現在,我終是要因她而死。
愛嗎?恨嗎?大多時候我只是一片茫然。
也許若沒有胸前這顆殷紅的血痣,忙於家國天下、又有后宮三千的我早已刻意的忘記了她,愛與恨都不再重要。
可偏偏她以這種方式佔據了我的記憶、我的心情,讓我在每個月圓之夜,胸前的疼痛貫徹骨心之時都不得不想起她絕美的笑、絕美的舞,恍若無邊夢魘又好似天上人間。
原以為這一生,便會如此心中揣著一個愛恨難辨的女人過去了,卻沒想到生命即將走到終點之時,又一個讓我迷茫的女人出現了。
她叫影,而她真的好像我的影。
相同的寂寞,相同的清冷,若這世上有雙生的魂魄,那我們必然是一對亙古已然存在卻失散許久的孿生。
所以,明知她心中有人,明知她對我無心無情,我還是忍不住寵她,忍不住縱容她,只要她展顏一笑,我便感到無比的滿足。
因此,即使自己的生命已經差不多走到了盡頭,我還是費盡心機的把她留了下來。一方面,固然是想將江山托付予她,可內心深處,我是希望她能陪伴我走完最後的一程。
直到這時,我才驚覺, 一直自詡無私、全心運籌社稷的自己,也終究是自私,終究是耐不住寂寞。
愛她嗎?我迷惘。愛她便如愛我自己,已經算不上是愛。
不愛嗎?為何又在知道她背叛我之時,心中怒不可遏,幾乎想殺了她來洗刷恥辱,卻還是不忍,只能狠狠的要她來宣示自己的佔有?
我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了。
也許給我更多的時間,有一天我會想明白吧?
可我偏偏沒有時間了,我這一生是不會懂得情愛,也不想懂了。因為若我懂了,恐怕會離開的太過淒涼……
於是在梅花盛放,她邀我去賞梅之時,我才意識到,多年前,另一個女人離開人世之後,我便再也不曾看花,竟錯過了許多風景,卻連後悔的力氣也沒有了。
隱約間,我似乎在紅梅燦爛中看到了那消逝已久的絕世美麗,不由得淡笑。
綽,梅花不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