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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第14章
懷玨連夜遷入新居――龍曜特地為新貴妃建的殿宇“清芷宮”。

 新居屋舍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富貴太過、奢華無比,庭院裡卻竹樹青青、蘅蕪飄香、藤蘿攀爬,再加上一個清波蕩漾的人工小湖,一派清幽怡人。

 所以,懷玨住的很歡喜。

 歡喜到令龍曜懊惱。

 那一夜決裂,她搬出他的“頤心殿”,他也搬回天子正殿“昭陽宮”。她不再出現在他眼前,他也從不擺駕“清芷宮”,兩下裡分隔,分得乾乾淨淨。

 但,他想她!要命的想!不召見,不擺駕,他卻暗裡飛簷走壁去看她――古往今來有過他這樣的帝王嗎?

 她沒有他預想的後悔,事實上她開心得很。

 她悠閑地躺在貴妃椅上聽宮女給她念詩書,悠然地閑庭信步,悠悠地與貼身近侍們對談,閑適自得地寫寫字、繪繪畫、彈彈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完全開放自己――她是個博覽群書,才藝良多的才女,在他身邊時,一曲《廣陵散》曾讓他如癡如醉,卻輕易不肯彈,現在倒是常常彈了!她彈《高山流水》,彈《十面埋伏》,但是,從來不彈《長相思》。

 她不思念他!她――從來不曾愛上他。

 他貴為帝王,卻得不到一個女子的心。

 從擄她上船起,她隻想逃離,縱使他千般萬般地寵,也不曾撼動她的心分毫。

 他不得不懷疑,不,確信,那夜的決裂是她樂意看見且刻意所為的,他中了她的圈套,輕易掉進她的陷阱。她是個太過聰黠的女子,心思難測,性子又沉靜得不動聲色,他必定敗給她!

 囚她在身邊已是難走入她的心半分,放她離開――他怕是更被她疏遠,以至遭到淡忘。

 得不到的總是最想要的,這是一般人的通病,他貴為世間萬物俱唾手可得的君王,竟也有得不到的東西,而因這得不到所引發的想要也就比常人更為迫切。

 她勾走了他的心,教他患得患失,她卻悠閑、怡然地度日!她是無心還是太過聰明?這般牢牢抓住他的心!

 如果她是真的不屑,那他就真的不甘,而如果她以退為進、欲擒故縱,他也渴望揭開她的面具,讓自己徹底死心。

 能號令天下歸屬的他,卻不能命令她愛上他。他不甘、氣怒,又無可奈何。

 

 皇上專寵數月之久的閔貴妃終於失寵了!這真是后宮數月以來最值得歡欣鼓舞、奔走相告的大事。

 “聽說,閔貴妃就是因為皇上寵幸魏昭儀之事惹怒皇上才被逐出‘頤心殿’的,魏昭儀,皇上對昭儀真可謂愛護備至、寵愛有加呀!”

 在魏昭儀的院落裡,宋才人一邊與魏昭儀下棋一邊羨慕。

 “唔!”魏昭儀淡淡一笑,眉目間的喜色再也遮掩不住。

 閔貴妃失寵,被皇上逐出“頤心殿”,聽說是因為寵幸她而引發的事端,終於令她確定,在皇上的心中,她――魏昭儀才是最重要的人!皇上將是她的!隻是她的!她要成為皇上的專寵,而且絕不允許自己成為第二個閔懷玨。其他妃嬪呢?哼!她更不允許她們奢望皇上恩寵。

 進宮之前,她不曾料到皇上如此年輕、俊美、風采過人。一見到皇上,原本打定主意以身侍君換取尊崇的心瞬間便淪陷,深深愛上皇上。隻要是女子,就不可能不愛上皇上,出身侯爺府貴為定遠侯千金目高於頂的她更是。

 隻有她,才是足以匹配皇上的人,閔懷玨――她算什麽!無論如何,皇上必須是她的,隻能是她的!

 

 “我就說嘛!她不會長久的!”張容妃一邊吃著杏仁一邊幸災樂禍。

 哈!

 憋了快半年的怨氣算是出盡了,皇上不但把閔貴妃逐出“頤心殿”,此後更是老死不相往來,那座“清芷宮”分明就是建來當冷宮的嘛!

 哈哈!

 一下子爬得太快、太高,跌下來是會格外痛、格外慘的喲!世人可都明白這個道理!

 哈哈哈!

 皇上罷了閔貴妃的專寵,很快就會想起她了!她耶!幾乎是幾年來皇上最親近的妃子,誰敢跟她爭?哼!

 不過……魏昭儀那蹄子也是不得不防的!

 *

 八月十五仲秋夜。

 皓月當空,禦花園裡一片燈火通明,足以把月色掩了下去。

 百花日漸凋零,此時的禦花園卻一片花團錦簇――那是皇上一個又一個人比花豔的盛裝妃嬪。

 今夜,是后宮闔宮賞月的佳期。皇上在禦花園裡設了宴,妃嬪們不論是有封銜的,沒封銜的,地位高的,地位低的,在團圓賞月之夜俱可同歡共樂。

 當然,冷宮裡的妃嬪就另當別論。

 所以,有些人萬分滿意看不到閔貴妃的身影。

 龍曜高坐主位,旁邊自然是那個不受寵,地位也不會被僭越了去的史皇后。

 一些心懷叵測的目光雖然偷覷皇后的位置,卻沒有真的把皇后當對手。

 她也……太弱了!很多妃嬪有志一同地想。

 稍稍知根知底的人都曉得,皇室當初與安國公聯姻,把安國公惟一的女兒立為皇后,無非是看上安國公當時強大的兵權,但西方邊境一役,史家將帥戰死沙場,兵權從此盡歸皇室,史皇后的依恃沒有了!

 何況,這史皇后在眾多美妃的眼裡,真是――毫不出色。女子沒有美貌便應該有才有德嘛!史皇后既無美貌也不見有何才何德,要說恭良有德,還不如說木訥來得容易接受!

 所以!一眾地位頗高的妃嬪心裡是不怎麽把皇后放在眼裡的,要不是皇上有德有義――唔!史皇后早下堂了。

 眾妃嬪按地位高低,一溜排坐下去。坐席排定,人是坐好了,一些不安份的眼光卻瞄著皇上另一邊的空位――皇后不得君心,皇上總要找個愛妃陪伴身邊共飲美酒,共賞明月吧?

 會點誰上去?

 今夜坐上皇上身畔的寶座,后宮的地位也就無庸置疑了。誰不期盼啊!

 龍曜的眼睛不用往妃嬪叢中找,心裡已曉得――懷玨絕不會來!

 與眾多妃嬪共同侍奉他這個帝王,已經令她深惡痛絕,再要她來親眼看見他被眾多妻妾團團圍繞,更是萬萬不肯的。

 為帝王妃,便不應該妒。他以看妃嬪爭寵為樂,卻厭惡善妒的嘴臉,一旦妃嬪們露出真面目,他也就厭而逐之了。

 可懷玨――他不能不說,她容不得自己的男人被別的女人沾染一絲一毫,算是醋勁十足了,他也該厭煩的,卻沒有!

 當她明白表示因為他寵幸其他妃嬪而深感厭惡時,他惱怒她的大膽與不敬,更不甘心遂她的意為她守身如玉,幾乎是以自暴自棄的心態輪番宣妃嬪侍寢,像放縱,更像報復,可她渾然不以為意,開心地過她的日子,似乎沒了他的貼近才真正遂她的意。

 既然她從未想要他,他的報復隻是最可笑的自輕自賤。如果她知道,只會更加不屑於他!

 龍曜鬱悶地想,根本無心賞什麽月,共什麽團圓!他最思念的人兒……不在他身邊!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不知那個人兒,會不會也在此時,在月下與他共千裡嬋娟?

 *

 懷玨也在賞月。

 即使隻為應景,也該祭祭月,何況,她真的在思念――思念她的家人。入宮五個月了,一入宮門深似海,父母兄妹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我欲乘風歸去……她該歸向何處?

 她的身,在皇宮裡飄零,她的心,無所依傍。

 執子之手……她也是會寂寞的,此生卻沒有與她攜手共度的人,不會再有了……可她會有一個孩子!

 都說母子相連,還沒有生下來的孩子,已經令她感覺到體內細微的一舉一動。這是她的骨血,是她此生惟一的寄托,她會把她所有的愛,全給她的孩子……

 月兒正明,庭院裡月光如水,桂花墜落,濃鬱的香氣隨著夜風四處飄散。

 懷玨輕啜一口清茶,仰頭看著明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別說天上宮闕了,人間宮闕也一樣的――度日如年!

 一日如三秋!也是這麽解的吧?

 “合歡,瞧,你正在開花呢!”不想總是心情鬱鬱,懷玨開起合歡的玩笑。

 “哪兒?”合歡把自己上看下看了一番,搞不懂自己怎麽“開花”了。

 “喏!那不是嗎?”懷玨含笑指桂樹,“合歡――不是叫合麽,也就是木樨,俗稱桂樹,桂樹開了花,不就是你在開花了麽!”

 “哦――娘娘是在戲弄合歡呀!”合歡這才明白過來。

 懷玨淺淺一笑,心思轉了開去,低低吟詠起來:“……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充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合歡悄悄看著貴妃娘娘,隻覺得此時的她清幽卓絕、飄逸出塵,不由有些呆了,脫口而出:“娘娘這首詩,是不是――在怨皇上啊?”

 懷玨不答,反而講起故事來:“傳說唐朝的韋固年青時路過宋城,看見一個老人在月光下倚囊而坐,手裡在翻一本書,韋固問他是什麽書,老人說是天下人的姻緣簿,韋固又問老人囊中裝什麽,老人說是紅繩,專門用來系有情人的腳,締結良緣的。”

 “娘娘說的是月老的故事吧?”

 “一條紅繩隻能系住一對有情人,合歡,你明白嗎?”

 合歡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正想得有些頭昏,簷上突地傳來輕微的踏瓦之聲,驚動了她靈動的耳目。

 “誰?”合歡警覺地喝一聲,循聲看去,眼光未到,一件暗器已破空而來,直取坐在靠椅上的懷玨。

 “大膽刺客!”合歡急遽轉身,操起茶杯射向暗器,兩下相迎,茶杯碎裂,暗器也被擊落。

 “這宮女是練家子?快上!”

 隨著刺客的悶聲低語,驀地從屋簷上跳下兩個人,抽出刀劍,直奔懷玨與合歡而來。

 “保護娘娘!”合歡對站在貴妃娘娘身旁被眼前狀況驚得呆了的宮女太監們喝道,拉開架式迎向刺客。

 除了合歡,那些宮女太監哪會什麽武功,一看刺客手持利刃,早已嚇得腿腳發軟,鼠竄不得,還談得上保護誰?

 合歡與兩名刺客交換一招,發現對方不是一般的高手,她武藝再強,手裡沒有兵器,一時攔不住兩個人,眼看另一個刺客擺脫她,直向貴妃娘娘而去,不由心內發急,不顧正在交手的刺客襲來的劍,撲上前阻攔那名以貴妃為目標的刺客,這一來,合歡失了防備,被利劍劃過手臂,隨即噴出一道鮮血,把那群早已嚇壞的宮女太監又嚇出一陣驚叫。

 合歡受傷吃痛,腳步踉蹌,失了重心,空自看著刺客又向貴妃娘娘奔去,卻勉力掙扎不及,大是心急。

 正在這時,牆外突然飛進另一條人影,一眨眼就攔住伸劍刺向懷玨的刺客,幾個拳腳來回,把刺客橫掃出幾丈,

 “扯呼!”跌到在地的刺客急遽躍起,知道遇上了高手,好漢不吃眼前虧,忙招呼另一個刺客,急急後退幾步,想要跳上圍牆逃竄。

 來不及了!

 第一條人影飛進圍牆後,他的身後緊接著飛進來另一條人影,這第二條人影迅速攔住刺客的退路,呼哨一聲,又招來大隊皇宮侍衛,很快就將刺客打翻在地,五花大綁起來。

 “韋護,拿下去嚴審!”第一條飛進圍牆裡的人影聲音威嚴而寒冷。

 “是!皇上!”韋護命令手下提著刺客退開,自己則不放心地四處巡視。

 沒錯!危急時刻衝進來英雄救美的人就是皇帝龍曜。

 他在仲秋賞月宴上沒坐多久,隻覺得索然無味,於是撇下妃嬪們,又走到“清芷宮”來。他拉不下臉光明正大地擺駕,正兀立在牆外猶豫,不意牆裡隱隱約約傳來懷玨的聲音。他是練武之人,聽力極佳,凝神細聽,聽到她與合歡逗笑、念詩、講故事,完全表現她不肯呈現給他的輕松、愜意、聰慧、靈動,讓他不知不覺聽得入神,幾乎――癡了。

 未曾料到,在他失神之際,刺客突然襲擊。

 竟有刺客膽敢竄進他的皇宮來殺他心愛的女人!他不會輕饒他們!如果背後尚有主謀――那是一定的!那麽,那個人得跟著死!

 合歡幾乎失職,他得加強人手才行!

 幸好!玨兒沒事!

 剛才的情勢雖然危急,但變化也不過在幾個眨眼之間。懷玨甚至覺得自己來不及受驚,一切已經結束。

 合歡療傷去了,其他宮女太監退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她的眼前只剩下龍曜。

 他總會在她料想不到的時機出現,她已經習慣,也懶得去猜想他為什麽會在這時趕上。

 他永遠同時扮演煞星與救星的角色,真有些不可思議!

 她幾乎失笑了!但,畢竟沒有真的笑!她根本不想對他笑!

 她其實不想見到他,一點不想!她已經不很計較他相遇之初對她的欺侮――如果他真能一直專心一意對待她的話,改變對他的觀感並不是太難的事,他用了三個月時間來誘騙她,她幾乎相信並上當了,幸而,他的行為及時提醒她,他是個君王,他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永遠不會專屬於哪個女人,即使是她――他特別眷顧過,不代表隻喜愛她。既然他永遠不會成為她心目中的好男人――他當然不可能成為,她太異想天開了,所以,相見不如不見!

 他救了她,那也改變不了什麽!

 他應該回到賞月宴上,他那些妃嬪會給他所想要的,她這裡什麽都不會有!

 龍曜無言地瞪著懷玨,她剛才還與合歡溫聲笑語,現在,像對一般的救命恩人那樣淡淡對他道過謝後,就不願再開口。

 她竟氣他到這般!或者說,她竟厭惡他到這般地步!龍曜盯著那張讓他魂牽夢縈的清雅絕美的容顏,心神紛亂。

 她有種非常乾淨的氣質,是,她是潔淨出塵的,而在她眼裡,他尊貴的帝王之軀汙濁不堪,他的情愛如同敝帚。

 她仍然對他不屑一顧。

 就算他又把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又如何?這樣的事他做過不止一次,她從不懼怕死,不會為此對他銘刻深恩!他不會傻得以為憑這一次舉動就能夠打動她,改變她。

 要他怎麽做,她才肯開顏,願意回到他的身邊?她弄得他心亂,還想弄得他心痛麽?

 他俯首看著她,她不閃躲地回視,清澈的目光明明白白寫著冷情。她的熱情都到哪兒去了?他記得她是有熱情的,在他的床上,他的身下,再怎麽抗拒,她最後終會臣服於他的恩寵,直至沉醉、迷失、渾然忘我,並以同等的熱情回報!

 她是個騙子!是個陰謀家!

 可他,心甘情願上她的圈套!

 他緩緩伸出手,想要輕撫她的臉,想要再度溫習那令他難忘的觸感,那多少個夜裡,他想念得難以安睡的冰肌玉膚。

 在他的手撫摸上她的那一刻,懷玨臉一側,避開他的觸碰。

 她不要他的觸碰!

 龍曜的手停頓在那裡,眼底燃燒怒火,更浸透寒冰。

 她拒絕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他!她從來就不把他的心意當一回事,他傷了她十分,即使用十二萬分來彌補她也毫不領情!她對他的情意視而不見,隻心心念念對他的恨,試圖恨他到地老天荒似的。因為……她對他沒有愛!

 不管他做多少努力,她仍然不肯愛他!

 他想要仰天狂嘯,心底椎刺的痛卻令他隻想甩開她。

 “你狠!玨兒!你狠!”

 龍曜從齒縫中冰冰地擠出這句話,連門也不看,一個縱身,從牆頭飛躍出去。

 “娘娘,這樣……好嗎?皇上真的很痛心,奴婢從沒見過皇上這樣……”

 不知什麽時候,合歡悄悄站在懷玨的旁邊,倆人一齊望著已經消失了人影的牆頭。

 懷玨收回目光,垂下眼瞼,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眼底的憐憫。這憐憫,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龍曜,她都不願意給人看到。憐憫他,是因為他把多情錯誤地拋擲給她,她不會感激,也不會回報;憐憫自己,則是因為何其不幸,她要承受與君王糾纏在這情緣難解的命運。命運不該安排她與龍曜相遇的,他的用心,她不是看不到,怪隻怪,他是個皇帝――

 他們倆,總該有一個看破才好。

 今夜,也許會讓他挫敗到心痛,但他很快會好起來的,畢竟心系於他的美人如此之多,會有溫柔嬌媚的女子撫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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