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親回來了。
她跟著楚娣到碼頭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H家都去了,這次又加上幾個女婿,都是姑媽一手介紹的。
自從那次她筆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沒再見過面。在碼頭上,他們仍舊親熱的與楚娣招呼,對九莉也照常,不過臉上都流露出一種快心的神氣。現在可以告她一狀了。當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那天我在馬路上看見你二叔,穿著藍布大褂。胖了些。”一個表姐微笑著告訴她。
她們現在都是時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過沒帶來。
在擁擠的船艙裡,九莉靠後站著。依舊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離器。最後輪到她走上前兩步,微笑輕聲叫了聲二一嬸。
蕊秋應了聲“唔”,隻撣眼看了她一眼,臉色很嚴厲。
大家擠在狹小的艙房裡說笑得很熱鬧,但是空氣中有一種悄然,因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皺紋沒關S,但是如果臉的輪廓消蝕掉一塊,改變了眼睛與嘴的部位,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在熱帶住了幾年,曬黑了,當然也更顯瘦。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還是蕊秋從前替他們設計的客室,牆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淺的紫褐色,不落套。雲志嫌這色不起眼,連九莉也覺得環堵蕭然,像舞台布景的貧民窟。
他們姐弟素來親密,雲志不禁笑道:“你怎N變成老太婆了∥銥茨閌欽飧毖萊葑盎盜恕!
這話隻有他能說。室內似乎有一陣輕微的笑聲,但是大家臉上至多微笑。
蕊秋沒有笑,但是隨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沒看見人家比來比去,費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說的,這是特別加工的得意之作。”
九莉想道:“她是說這牙醫生愛她。”
九莉跟個表姐坐在一張沙發上,那表姐便告訴她:“表弟那次來說想找事,別處替他想辦法又不湊巧,未了還是在自己行裡。找的這事馬馬虎虎,不過現在調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沒別的嗜好,就是吃個小館於……”末句拖得很長,彷不決定要不要講下去。再講下去,大概就是勸他積兩個錢,給他介紹女朋友結婚的話了,似乎不宜與他聲名狼藉的姐姐討論。
當然九莉也聽見說她表姐替九林介紹職業,九林自己也提過一聲。表姐也是因為表姐夫是蕊秋介紹的,自然應當幫忙。告訴九莉,也是說她沒良心,舅舅家不記恨,還提拔她弟弟。一來也更對照她自己做姐姐的涼薄。
那天蕊秋談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來了,表姐夫派人押了來。大家都笑怎N會有這N多。
九莉心裡想,其實上次走的時候路過香港,也有一二十件行李,不過那時候就仿是應當的,沒有人笑。
楚娣背後又竊笑道:“二嬸好像預備回來做老太太了。”
不知道是否說她面色嚴厲。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輕聲向九莉道:“行動鎖抽屜,倒像是住到賊窩裡來了。”
其實這時候那德國房客早走了,蕊秋住著他從前的房間,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靜。
楚娣又道:“你以後少到我房間裡來。”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
她也怕被蕊秋撞見她們背後議論她,所以不但躲著蕊秋,也避免與楚娣單獨在一起,整個她這人似有如無起來。
蕊秋在飯桌上講些別後的經v,在印度一度做過尼赫魯的兩個姐妹的社交秘書。“喝!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長公主似的。”
那時候總不會像現在這樣不注重修飾,總是一件小花布連衫裙,一雙長統黑馬靴,再不然就是一雙白色短襪,配上半高跟鞋,也覺不倫不類。
“為什N穿短襪子?”楚娣說。
“在馬來亞都是這樣。”
不知道是不是英國人怕生濕氣,長統靴是怕蛇咬。
她在普納一個q瘋病院住了很久,“全印度最衛生的地方。”
九莉後來聽見楚娣說她有個戀人是個英國醫生,大概這時候就在這q瘋病院任職,在馬來亞也許也是跟他在一起。
“英國人在印度是了不起的。”
“現在還是這樣?”九莉問,沒提印度獨立的話。
“就連現在。”
有一次九莉聽見她向楚娣發牢騷道:“一個女人年紀大了些,人家對你反正就光是性。”末一個字用英文。
九莉對她這樣嚴陣以待,她便態度和軟得多。這天飯後剛巧旁邊沒人,便ff的問道:“那邵之雍,你還在等他嗎?”
九莉笑道:“他走了。他走了當然完了。”
之雍的信都是寄到比比家裡轉。
蕊秋點了點頭,顯然相信了。大概是因為看見燕山來過一兩次,又聽見她打電話,管她電話上總是三言兩語就於狹恕
蕊秋剛回來,所以沒看過燕山的戲,不認識他,但是他夠引人注目的,瘦長條子,甜淨的方圓臉,濃眉大眼長睫毛,頭有個小花尖。
九莉認識他,還是在吃西柚汁度日的時候。這家影片公司考慮改編她的一篇小說,老板派車子來接她去商議。是她戰後第一次到任何集會去。雖然瘦,究竟還年青,打起精神來,也看不大出來,又骨架子窄,瘦不露骨。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來是楚娣一條夾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見的象牙色薄綢印著黑鳳凰,夾雜著暗紫羽毛。肩上梢綴著一朵舊式髻上插的絨花,是個淡白條紋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來。
老板家裡大廳上人很多,一個也不認識,除了有些演員看著眼熟,老板給她介紹了幾個,內中有燕山。後來她坐在一邊,燕山見了,含笑走來在她旁邊坐下,動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帶點誇張。她不禁想起電車上的荀澹醯美匆獠簧疲丁襖值冒準窀霰鬩恕鋇奶齲愕χ獎鶇θチ恕K簿醯昧耍槐е觳滄┲婧嫻那成薊ǜ褡幽厴弦攏沒穿慣這一類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詫異。
她剛回上海的時候寫過劇評。有一次到後台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見他下樓梯,低著頭,逼緊了兩臂,疾趨而過,穿著長袍,沒化妝,一臉戒備的神氣,一溜煙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時候上船,珍珠港後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闌乾邊狹窄的過道裡遇見一行人,星捧月般的圍著個中年男子迎面走來,這人高個子,白淨的方臉,細細的兩撇小E子,西裝雖然合身,像借來的,倒像化裝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氣,彷深恐被人琢吮鬩巳ィ管前呼後擁有人護送,內中還有日本官員與船長之類穿製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後來才聽見說梅蘭芳在船上。不然她會告訴燕山:“我在‘金碧霞’後台看見你,你下了台還在演那角色,像極了。”但是當然不提了。他也始終默然,直到有個名導演來了,有人來請她過去相見。
九莉想道:“沒對白可,你隻好不開口。”
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此後一直也沒見面,他三個月後才跟一個朋友一同來找過她一次。那時候她已經好多了,幾乎用不著他來,只需要一絲戀夢拂在臉上,就彷還是身在人間。
蕊秋叫了個裁縫來做旗袍。她一向很少穿旗袍。
裁縫來了,九莉見她站在穿衣鏡前試旗袍,不知道為什N滿面怒容。再也沒想到是因為沒給她介紹燕山,以為是覺得她穿得太壞,見不得人。
這次燕山來了,忽然客室的門訇然推開了,又砰的一聲關上。九莉背對著門,與燕山坐得很遠,回過頭來恍惚瞥見是她母親帶上了門。
“像個馬來人。”燕山很恐怖的低聲說。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門訇然開了,蕊秋氣烘烘的n進來,狠狠的釘了她一眼,打開鏡子背後的小櫥,拿了點什N東西走了,又砰上門。九莉又驚又氣,正“出浴”站在浴缸裡,不禁低下頭去約咯檢視了一下,心裡想“你看好了,有什N可看的?”
她還是九年前在這公寓裡同住的時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著件車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藝高強,無中生有,穿著一時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會胸部墳起。蕊秋那天揮眼看了她一眼的時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見了這現象。
既然需要“窺浴”,顯然楚娣沒說出她跟之雍的關S。本來九莉以為楚娣有現成的話,可以說實話:“九莉主意很大,勸也不會聽的,徒然傷厭情。”否則怎N樣交代?推不知道?――“你是死人哪!會不知道。”――還是“你自己問她去”?也不能想像。
她始終沒問楚娣。
自從檢查過體格,抽查過她與燕山的關S,蕊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謠言,氣平了些,又改用懷柔政策,買了一b別針給她,一b白色琺藍跑狗,像小女學生戴的。
九莉笑道:“我不戴別針,因為把衣裳戳破了。二嬸在哪裡買的,我能不能去換個什N?”
“好,你去換吧。”蕊秋找出發票來給她。
她換了一副球形赤銅薔薇耳墜子,拿來給蕊秋看。
“唔。很亮。”
“露水姻緣”上映了。本來影片公司想改編又作罷了,三個月之後,還是因為燕山希望有個導演的機會,能自編自導自演的題材太難找,所以又舊話重提。蕊秋回國前,片子已經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樓上預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內容淨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牽強。快看完了的時候,九莉低聲道:“我們先走吧。”她怕燈一亮,大家還要慶賀,實在受不了。
燕山沒跟她們坐在一起,但是在樓梯上趕上了她們,笑道:“怎N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皺眉笑道:“過天再談吧。”一面仍舊往下走。
燕山把她攔在樓梯上,苦笑道:“沒怎樣糟蹋你的東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時最謹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腳穿著U空鞋,他的F腳癢噝噝的罩在她腳背上,連楚娣在旁邊都臉上露出窘態來。
放映間裡有人聲,顯然片子已經映完了。他怕有人出來,才放她走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著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滿意。
九莉心裡納罕道:“她也變得跟一般父母一樣,對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滿足。”
蕊秋對她的小說隻有一個批評:“沒有經驗,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她自己從前總是說:“人家都說我要是自己寫本書就好了。”
這天下午蕊秋到廚房裡去燒水衝散拿吐瑾,剛巧遇見九莉,便道:“到我房裡去吃茶。”把這瑞士貨奶粉兼補藥多衝了一杯,又開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來裝碟子。
“噢。我去拿條手絹子。”
“唔。”
九莉回到客室裡去了一趟,打開自己的抽屜,把二兩金子裹在手帕裡帶了去。蕊秋還沒回來她就問了楚娣:“二嬸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錢?”楚娣算了算,道:“照現在這樣大概合二兩金子。”
那次去看之雍,旅費花了一兩。剩下的一直兌換著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還有二兩多下來。從前夢想著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的鈔票,裝在長盒子裡送給她母親,現在這兩b小黃魚簡直擔心會在指縫裡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在小圓桌邊坐著吃蛋糕,蕊秋f談了兩句,便道:“我看你也還不是那十分醜怪的樣子,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關起來。”
又自言自語喃喃說道:“從前那時候倒是有不少人,剛巧這時候一個也沒有。”
聽上去是想給她介紹朋友。自從看了“露水姻緣”,發現燕山是影星,沒有可能性。
九莉想道:“她難道不知道從前幾個表姐夫都是有點愛她的,所以聯帶的對年青的對象也多了幾分幻想。”她深信現在絕對沒有替她做媒的危險,因此也不用解釋她反對介紹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蕊秋又道:“我因為在一起的時候少,所以見了面總是說你。也是沒想到那次一塊住了那N久――根本不行的。那時候因為不曉得歐戰打得起來打不起來,不然你早走了。”
九莉乘機取出那二兩金子來遞了過去,低聲笑道:“那時候二嬸為我花了那N些錢,我一直心裡過意不去,這是我還二嬸的。”
“我不要。”蕊秋堅決的說。
九莉想道:“我從前也不是沒說過要還錢,也沒說過不要。當然,我那時候是空口說白話,當然不理。”
蕊秋流下淚來。“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過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
九莉十分詫異,她母親引這南京諺語的時候,竟是余媽碧桃的口吻。
在沉默中,蕊秋隻低著頭坐著拭淚。
她不是沒看見她母親哭過,不過不是對她哭。是不是應當覺得心亂?但是她竭力搜尋,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們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沒說下去。
因為人數多了,這話有點滑稽?
“她完全誤會了,”九莉想,心裡在叫喊:“我從來不裁判任何人,怎N會裁判起二嬸來?”但是怎N告訴她她不相信這些?她十五六歲的時候看完了蕭伯納所有的劇本自序,管後來發現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響,思想上沒有聖牛這樣東西。――正好一開口就給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開口就反勝為敗。她向來“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時間一分一秒在過去,從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們凍結在裡面。九莉可以覺得那灰白色大石頭的筋脈,聞得見它粉筆灰的氣息。
她逐漸明白過來了,就這樣不也好?就讓她以為是因為她浪漫。作為一個身世淒涼的風流罪人,這種悲哀也還不壞。但是這可恥的一念在意識的邊緣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進來。
那次帶她到淺水灣海灘上,也許就是想讓她有點知道,免得突然發現了受不了。
她並沒想到蕊秋以為她還錢是要跟她斷絕關S,但是這樣相持下去,她漸漸也有點覺得不拿她的錢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這裡。
“不拿也就是這樣,別的沒有了。”她心裡說。
反正隻要恭順的聽著,總不能說她無禮。她向大鏡子裡望了望,檢查一下自己的臉色。在這一x那問,她對她空韉難劬Α⑾巳岬謀親印⒎酆熗廡蔚淖臁⒊ぴ駁牧車巴耆狻拍瓴患煨宜故薔拍昵澳歉鋈恕
蕊秋似乎收了淚。沉默持續到一個地步,可以認為談話結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來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裡,已經黃昏了,忽然覺得光線灰暗異常,連忙開燈。
時間是站在她這邊的。勝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將來也沒有好下場。”她對自己說。
後來她告訴楚娣:“我還二嬸錢,二嬸一定不要。”
楚娣非常不滿,“怎N會不要呢?”
“二嬸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說:“鬧了一場。可怕。”沒告訴她說了些什N。讓她少感到幻滅些。
楚娣也沒問。默然了一會,方道:“錢總要還她的。”
“一定不要沂翟諉話旆ā!斃睦鏘肽訓烙楦F涫檔筆幣蠶氳焦欠淺E孿窀下枳由頹謊蚣芩頻摹H綣齙剿蓋椎氖幀誦∈焙蚰譴吻K氖止值氖攏恢牢顫N那N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橫七豎八一把細竹管子。
在飯桌上九莉總是雲裡霧裡,把自己這人“淡出”了。永遠是午餐,蕊秋幾乎從來不在家裡吃晚飯。
蕊秋彷在說長統靴裡發現一條蛇的故事,雖然是對楚娣說的,見九莉分明不在聽,也生氣起來,草草結束道:“我講的這些事你們也沒有興趣。”
但是有一天又在講昨天做的一個夢。以前楚娣曾經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嬸看了電影非要講給人聽,還有早上起來非要告訴人做了什N夢。”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隻聽見這一句,嚇了一跳。她怎N會跑到她母親夢裡去了?好像誤入禁地。
再聽下去,還是聽不進去。大概是說這夢很奇怪,一切都有點異樣。
怎N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為“九莉”是把她當個大人,較客氣的稱呼?
又有一次看了電影,在飯桌上講“米爾菊德・皮爾絲”④,裡面瓊克勞馥演一個飯店女侍,為了子女奮鬥,自己開了飯館,結果女兒不孝,遺搶她母親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喲,真是――!”感慨的說,嗓音有點沙啞。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幾歲,看了棒球員吉美・皮爾索的傳記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幾乎嚎啕起來。安東尼柏金斯演吉美,從小他父親培養他打棒球,壓力太大,無論怎樣賣力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成功後終於發了神經病,贏了一局之後,沿著看台一路攀著鐵絲網亂嚷:“看見了沒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她母親臨終在歐洲寫信來說:“現在就隻想再見你一面。”她沒去。故後在一個世界聞名的拍賣行拍賣遺物清了債務,清單給九莉寄了來,隻有一對玉瓶值錢。這些古董蕊秋出國向來都帶著的,隨時預備“待善價而沽之”,管從來沒賣掉什N。
她們母女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永遠是在理行李,因為是環球旅行家,當然總是整裝待發的時候多。九莉從四歲起站在旁邊看,大了幫著遞遞拿拿,她母親傳授給她的唯一一項本領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拚湊得天衣無縫,軟的不會團皺,硬的不會砸破砸扁,衣服拿出來不用燙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國外一個小城裡,當地沒有苦力,l了兩個大學生來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台階上滾下去,像塊大石頭一樣結實,裡面聲息毫無。學生之一不禁道:“這箱子理得好!”倒是個“知音”。
〖④;,台灣譯名為“欲海情魔”,是好萊塢著名女星瓊・克勞馥一九四五年的代表作,她並以此片贏得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故事描述一個犧牲一切要滿足女兒的母親,最後卻因女兒卷入了一場殺人命案。〗
但是她從來沒看見過什N玉瓶。見了拍賣行開的單子,不禁唇邊泛起一絲苦笑,想道:“也沒讓我開開眼。我們上一代真是對我們防賊似的,‘財不露白。’”
蕊秋戰後那次回來,沒懲治她給她舅舅家出口氣,卞家也感到失望,沒從前那N親熱。幾個姑奶奶們本來崇拜蕊秋,將這姑媽視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見她變了個人,心也冷了,不過盡職而已。
這天在飯桌上蕊秋忽向楚娣笑道:“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裡塞了二百叨幣。他總是說我需要人照應我。”
九莉聽了也沒什N感覺,除了也許一絲淒涼。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點溫暖的回憶。那是她的生命。
叨幣――想必蕊秋是上次從巴黎回來,順便去爪哇的時候遇見他的。雷克從香港到東南亞去度假。他是醫科女生說他“最壞”的那病理學助教,那矮小蒼白的青年。
九莉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許太澈底了,不光是對她母親,整個的進入冬眠狀態。腿上給湯婆子燙了個泡都不知道,次日醒來,發現近腳踝起了個雞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襪子又冷,隻好把襪子上剪個洞。老不消退,泡終於灌膿,變成黃綠色。
“我看看。”蕊秋說。
南西那天也在那裡,看了KK有聲。南西夫婦早已回上海來了。
“這泡應當戳破它。”蕊秋一向急救的藥品都齊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九莉腿上一陣涼,膿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輕輕的剪掉那塊破裂的皮膚。
九莉反正最會替自己上麻藥。可以覺得她母親微涼的手指,但是定著心,不動心。
南西在旁笑道:“喲,蕊秋的手抖了。”
蕊秋似笑非笑的繼續剪著,沒作聲。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換了從前,早羞死了。
消了毒之後老不收口,結果還是南西說:“叫查禮來看看。”楊醫生是個紅外科大夫,殺雞焉用牛刀,但是給敷了藥也不見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學醫科教書,每天在校中植物園裡摘一片龍角樹葉,帶了來貼在傷口上,再用紗布包扎起來。天天換,兩三個月才收了口。這時候蕊秋就快動身去馬來亞了。
楚娣在背後輕聲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猶太人’。”――被罰永遠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話人物。
九莉默然。這次回來的時候是否預備住下來,不得而知,但是當然也是給她氣走的。事實是無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話。
一度甚至於說要到西湖去跟二師父修行。二師父是卞家的一個老小姐,在湖邊一個庵裡出了家。
行期已定,臨時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華的國際飯店,也像是賭氣。
一向總是說:“我回來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這次楚娣把這公寓的頂費還了她一半,大概不預備再回國了。
理行李的時候,很喜歡楚娣有一b湖綠色小梳打餅乾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裝零碎東西。”
“你留著用吧,我去買這N一盒餅乾就是了。”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九莉想道:“二嬸三姑這樣的生死之交,會為了一b小洋鐵筒這樣禮讓起來。”心下惘然。
臨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環,旁邊另擱了一小攤珠寶,未鑲的小紅藍寶石,叫九莉揀一份。她揀了耳環。
“剩下的這個給你弟弟,等他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碧桃來了。蕊秋在這裡的時候本來已經來過,這次再來,一問蕊秋已經走了。
楚娣與碧桃談著,不免講起蕊秋現在脾氣變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帳。”她們向來相信“親兄弟,明算帳。”因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總彷是自己吃虧。人性是這樣。與九莉姑┧閼耍紛蓯撬擔骸盎刮伊榘耄蚴氯蕁!閉饊焯崞鶉鍇錮矗閾Φ潰骸八俗蓯巧偎懍耍禱掛!
碧桃笑道:“‘呆進不呆出’!”
九莉聽了心裡詫異,想道:“人怎N這N勢利?她一老了,就都叛親離起來。”
燕山來了。
在黃昏的時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訴他她跟她母親的事,因為不給他介紹,需要解釋。
沒提浪漫的話。
“給人聽著真覺得我這人太沒良心。”她未了說。
“當然我認為你是對的。”他說。
她不是不相信他,隻覺得心裡一陣灰暗。
九林來了。
他也跟碧桃一樣,先已經來過,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從杭州叫了來的。這次母子見面九莉不在場。
當然他已經從表姐那裡聽見說蕊秋走了,但是依舊笑問道:“二嬸走了?”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奇異的諷刺的笑容。
他是說她變了個人。
九莉泡了茶來,笑道:“你到上海來住在家裡?”
“住在宿舍裡朋友那裡。”他喝著茶笑道:“到家裡去了一趟。帶了兩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個朋友有筆錢交給我收著,不知道什N時候給二叔搜了去了,對我說:‘你這錢預備做什N用的?你要這N些錢幹什N?放在我這兒,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說:‘這不是我的錢,是朋友的,要馬上拿去還人家的。’”
九莉聽了十分震動。但是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錢怎N能帶去?當然是他自己的積蓄,什N朋友交給他收著――他又是個靠得住的人!他沒提翠華,也說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寫了封信跟緒哥哥借錢,叫我帶去寄。我也許有機會到北邊去一趟,想跟緒哥哥聯絡聯絡,這時候跟人家借錢不好,所以沒給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N現在這樣窘?不是說兩人都戒了煙了?”
九林皺眉道:“二叔就是那樣,現在簡直神經有問題。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裡一擱。娘告訴我的。娘都氣死了。”
“娘也許是氣他不把東西落在她手裡。”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這樣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九莉想道:“他愛翠華!”
當然她也能懂。隻要有人與人的關S,就有曲解的N地,可以自騙自,不像蕊秋隻是一味的把他關在門外。
九莉曾經問他喜歡哪個女明星,他說蓓蒂黛維斯――也是年紀大些的女人,也是一雙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過翠華臉長些;也慣演反派,但是也有時候演愛護年青人的女教師,或是老姑娘,為了私生子的幸福犧牲自己。
“你為什N喜歡她?”她那時候問。
“因為她的英文發音清楚。”他肅櫧鵠矗骸壩行┘蛑碧磺宄!迸濾醯檬撬⑽牟恍小
她可以想像翠華向他訴說他父親現在神經病,支開他父親,母子多說兩句私房話,好讓他父親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開抽屜取出那包珠寶來,打開棉紙小包,那一撮小寶石實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剛丟了那N些錢之後。
“這是二嬸給你的,說等你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他臉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隻能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陣傷慘。
蕊秋從前總是說:“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隻有這一個兒子,總會給他受教育的。”
不給他受教育,總會給他娶親的。無後為大。
乃德續娶的時候想再多生幾個子女,怎N現在連絕後都不管了?當然,自己生與兒子生,是人我的分別。她一直知道她父親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他自己著想。
還是翠華現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結婚?
因為心酸,又替他覺得窘,這片刻的沉默很難堪,她急於找話說,便笑道:“二嬸分了兩份叫我揀,我揀了一副翡翠耳環。”
他笑著應了聲“哦”,顯然以為她會拿給他看。其實就在剛才那小文件櫃同一b抽屜裡,但是她坐著不動。他不禁詫異起來,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再坐了一會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寶揣在F袋裡。
她告訴楚娣他說的那些。楚娣氣憤道:“聽他這口氣, 你二叔已經老顛倒了,有神經病,東西都該交給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難道還衛護這倒過她的戈的哥哥?還是像人有時候,親人隻許自己罵,別人說了就生氣?”
不是,她想楚娣不過是忠於自己這一代,不喜歡“長江後浪推前浪”。
那副耳環是不到一賈本兜謀餛繳盥檀漵窕罰t在小金子上,沒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換個小螺絲鈕。她拿著比來比去,頭長,在鬈窩裡蕩漾著的暗綠圈圈簡直看不見。
留了一年多也沒戴過,她終於決定拿去賣掉它。其實那時候並不等錢用,但是那副耳環總使她想起她母親她弟弟,覺得難受。
楚娣陪她到一個舊式首飾店去,幫著講價錢賣掉了。
“買得價錢不錯。”楚娣說。
九莉想道:“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想賣。”
他們永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