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瑤入住棠院已有數天,今日才開始到紫微宮當值。一則她心中有事,二則臨行之際紀勻囑咐她在宮中少言多聽,少看多做。所以不苟言笑,溫文有禮,行動之中透著一股穩重來。
也巧,那易清塵也是個少言少語的女子,所以棠院雖多了一位主人,卻清靜依舊,那些個多嘴多舌的議論著,棠院裡住了兩個沒嘴葫蘆,隻是那易尚書是個嚴厲冷情的心性,對人最是苛刻,不知那宋書女又如何。
心瑤並不知宮中這些蜚短流長,第一天進宮便由司職典儀教授宮中的規矩,加上皇甫藍雨和十三又不時來探望一番,她與清塵攏共不過見了兩次面,說了不到四句話,並未留下什麽印象。
心瑤一身碧色官服,青絲高綰,粉黛不施,就這樣素面朝天往紫微宮走去。雖說是官服,其實與宮裝並無差別,隻是在顏色上區分開來,以正視聽而已。
換班之時也是軒帝午憩之際,與心瑤對班的名喚鄭菀之,生得嬌俏小巧,大異於宮中所見身段高挑的女子。
見心瑤施禮,也不還禮,隻是神情倨傲的往旁邊偏案一指:“把那些奏章按類整理出來,皇上等會兒要看的。典儀有教過你吧?”
無非是M她新人,故意作難罷了。心瑤並不生氣,淡淡道:“有勞了。”說罷也不看她,徑直走向案邊,埋頭看起奏疏來。
鄭菀之碰了個軟釘子,她們本是同級,偏偏找不到可以打壓的地方,隻得輕哼一聲,轉身離開。
旁邊早有機靈點的宮婢遞上清茶,心瑤淺笑道:“謝謝你。”反將她嚇了一跳,連連擺手:“書女折煞奴婢了,這是奴婢應該做的。”那模樣與翠薇當初的反映如出一轍。
心瑤微微而笑:“我們一同當值,便是同寅,同寅之間並無尊卑之分。你叫什麽名字?”
宮婢喏喏道:“奴婢冬菱。”
帷幄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階下立著的宮人忙跪到地上,心瑤心知是軒帝來了,亦起身跪迎。團龍暗紋的龍袍之下是一雙深穩有力的銷金靴,軒帝落坐後道:“都起來吧。”
陳作奉茶後便立在一旁,心瑤亦自顧將諸多奏章分類,軒帝或執筆批文,或反覆吟看,一時間唯聞書聲唏唆不斷。
不知不覺,已日昝西移,待軒帝離開後,心瑤整理批閱的奏疏,發現凡東宮遞的全紋封不動的退回。
心瑤打開一看,竟是積了數日的奏章,內容全是請旨徹查禦史大夫鄭融私自收受捐銀一案。此事她也略有耳聞,天朝的官僚制度,亦同三公九卿,禦史大夫又是九卿之首,專司官員考核晉遷之事。
那鄭融本是曹丞相的門生,仗著丞相得勢,暗地裡倒賣官職,私受捐銀,不料形跡敗露,被太子查覺,但因著曹禦承從中周旋,又加上軒帝素來不喜太子,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太子數次上奏,軒帝均不與理睬,此番態度,讓朝中不少原持觀望態度之人亦看出了軒帝的意思,這太子,竟不如一個外臣。
心瑤思忖半晌,已有了打算。
一連幾日,心瑤總是將太子的奏章放在最上面,起先軒帝並不以為意,仍束之一旁,到了第五日,心瑤正在翻看漠北合州官員的呈本,忽聽陳作喚她“宋書女。”
抬眸正對上軒帝晦暗難明的雙眼,心中一懍,忙跪在龍案之前,半晌才聽得軒帝發問:“宋卿將這奏章做上記號是何意?”
‘啪’一本隸色奏章扔到她面前,心瑤認得,那是今日東宮新上的,但凡在分類時她都將重要的分為一類,並用筆做上記號,方便軒帝選閱。
心瑤定定神,回道:“臣以為此事關系社稷之本,所以略加備注。”
軒帝道:“何謂社稷之本?”
心瑤道:“社稷之本,率濱之民。”
軒帝道:“宋卿的意思,朝中不乏玩弄三尺之臣,而因此會亂我江山?”
心瑤察覺一道銳利的目光投入心底,手心沁了細汗,回道:“皇上高居,底下又有若乾朝臣,若其中有徇私者向下剝削,層層而下,最後民為魚俎,必積久成憤,為亂天下。民同於水,天子如舟,皇上豈不聞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是以此案可大可小,但要看皇上是要察秋毫之末,還是覽輿薪之重了。”
此番‘教訓’的話聽得一旁的陳作心驚肉跳,不停給她使眼色,但心瑤視若未睹,暢其所言,反是軒帝聽罷靜默不語。
那日軒帝並未說明要如何處理此事,但數日之後朝會上突然下旨,令三皇子皇甫洛重新主審鄭融一案,務必將相關人等查徹到底。
旨意一下又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平素與鄭黨交好者無不忙不迭的與之撇清關系,唯恐受他牽連。
心瑤心中亦是明白,如真要查,那鄭融居官多年,在朝中關系枝節爻錯,少不了曹丞相也脫不了乾系,所以軒帝授意洛王,而不是太子,以洛王之聰明,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但對外動靜卻鬧得極大,一連半月,數十名相關官員均被撤職查辦,亦算蕩滌了些許汙濁之氣。
這日心瑤當值,卻不見了鄭菀之,問冬菱方知因知她本是鄭融之妹,此次亦受牽連被削職遣歸了。正在歎息間,軒帝駕臨,隨同而來的還有皇甫洛。
自進宮後這還是心瑤第一次見到他,仍是一身月白蟒袍,神色之間也清減了許多,進殿後飛快的看了心瑤一眼,然後垂首立在階下。
軒帝坐定,向皇甫洛道:“捐銀一事已有結果了吧?”
皇甫洛回道:“稟父皇,兒臣從鄭融府上共搜出贓銀七百三十八萬一千四百兩,合計被捐官職六十三個,五品以下各不等。罪臣鄭融已收押在案,禦史大夫一職空缺,望父皇定奪。”
軒帝接過陳作遞過來的茶:“洛王意屬何人?”
心瑤心底一涼,這話的意思,竟是明明白白的讓皇甫洛在朝中安插近臣了,不想軒帝竟偏袒至此。皇甫洛道:“兒臣以為,太府少卿蘇信素來剛言鯁亮,為官清廉,不失為上上人選。”
軒帝抬頭看了看他,目光裡透出一點欣慰來,點點頭:“甚合我意,便這樣定下吧,洛兒這幾日頗費心神,當回府好好將養才是。”
皇甫洛謝恩退下,軒帝又向心瑤道:“宋愛卿也退下吧,明日朝會隨朕前往宣旨。”
心瑤出了紫微宮,一路向西,已近黃昏,天色如藥玉般溫潤,縷縷紅霞攜日而落,有鶴唳雲端,恍惚間如同隔世。她便在這片金輝中駐足仰望,專注到哀傷。
“心瑤。”
心瑤吃了一驚,回首便看見灑落了一身金輝的皇甫洛正定定站在她身後,負手而立。斜陽在他身後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仿佛他便是踏雲而來,發鬢上,眉睫間陷入光影之中,疑是天人。
“洛王爺。”
皇甫洛走近兩步,輕聲道:“我還是喜歡你叫我三哥。”
心瑤望著那雙溫情的眸子,轉開話題:“你怎麽知道我會出來?”
皇甫洛的視線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她的臉,仿佛隻有這樣看著她,她才是真正在自己身邊一樣,而不是夢境或幻覺。
“法顯大師今日進宮,父皇肯定會去陪他,所以我知道你也會出來。”
心瑤點點頭,一時竟找不到話可以說了,皇甫洛覺察到她的不安,又道:“那封名貼,你有收到麽?”心瑤澀然:“收到又怎樣?”
皇甫洛一愣,隨即展顏:“你放心,等時機成熟,我會讓父皇做主…”
心瑤打斷他的話:“洛王爺!王爺厚愛心領了,心瑤福薄,恐怕要讓王爺失望了。”
皇甫洛見她一口一個王爺,語氣生分,隻道是因為紀太傅的關系,所以不敢太過相強,按住話頭,溫言道:“是我唐突了,心瑤不要見怪。”
心瑤想起今後種種,難免在他兄弟爭鬥之間艱難決擇,不由心中大痛,草草行禮退開,隻想著永遠不要再見到他才好。
回到棠院,易清塵還未回來,宮人早已燃起絹燈,心瑤攤開手中的紙條,看了一遍又一遍,悵然不已。
那是剛才回棠院的路上一個陌生的宮婢匆匆遞到她手中的,筆峰酣暢勁挺,如竹林間許多書上的注解一般,皇甫凌的字,她是識得的,紙條卻隻寫了四個字‘戒急戒躁’。
這四個字不也正是他的寫照麽?到底還是他明白自己。
為太子出頭,一半也是為了自己,軒帝的態度,證明這副面容在他心中還是極有份量的,讓一個七品書女參加朝會可見一斑。隻是這也正是自己害怕的,若事情真的到了最壞那一步,還會不會有人對自己說,我帶你離開?她能全身而退麽?
正在胡思亂想間,有黃門傳令來,說太后宣她覲見。
衣衫來不及換,心瑤暗想應該無礙,便提了裙o,隨黃門往禧祥宮去。
聽聞這位天朝的太后年輕時很有些雷霆手段。當初軒帝弱冠即位,朝中頗多掣肘,全憑她力排狂瀾,拉攏當時盛極一時的姬氏一族,打壓逆黨,為軒帝的登極之路掃平障礙,是個類似於則天皇帝那樣的女巾幗。
一位神情冷淡的嬤嬤帶著她進了禧祥宮,又轉往往佛殿去,遠遠便聞得一縷焚香。心瑤識得此香名為安息,產於西域,極為珍貴。初聞有些辛烈之味,但其味深長,久之有定心安神的作用。
堂殿用玄色大理石鋪就,光鑒照人,坐北一尊觀音大士金像,手持羝苛Γ檀淝嘌蹋鬮礱烀臁P難倒螄蜃蟛嗟奶笄氚駁潰骸俺妓渦難渭螅蠼鳶病!
太后淡淡看了她一眼,唔了一聲:“起吧,來人,賜座。”
旁邊有宮婢遞過團蒲,心瑤將團蒲置於膝下,仍舊跪著。
太后道:“心瑤,這位是法顯大師。”
心瑤這才看清右側還有一人,盤膝而坐,手持撚珠,閉目誦經。心瑤福了福身,法顯卻像能看見一樣,亦欠身回禮。
太后道:“宮中還住得習慣?”
心瑤回道:“不敢勞太后掛念,一切尚好。”
太后點點頭,複又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心瑤雖不知她突然傳詔自己有何目的,但還是從容對答,不亢不卑,絲毫不露怯態。
一直沒有吭聲的法顯突然向心瑤問道:“敢問宋書女生辰?”
心瑤側目望去,見法顯一臉研判的望著自己,那雙眼睛像靜波古潭,不知深邃幾許,隨意一眼,竟似自己整個人已被他透徹看穿。略略凝神,這身體的生辰她肯定是不知道的,便將自己的生辰報了出來,像被他唐突發問卻最自然不過一樣。
法顯聽後閉目不語, 太后向心瑤道:“本宮也乏了,宋愛卿且回去吧。”
心瑤告辭出來,覺得此行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卻又不知哪裡不對勁,隻是暗暗將皇甫凌那四個字默默念了數遍,這才靜下心來。
佛殿中一片靜謐,太后手中的佛珠越撚越快,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大師…”
法顯睜開雙眼,手中的撚珠卻沒停下,如他的話語般不急不緩:“老納看不透她的命數。”
太后聞言巨震,怔然道:“大師是什麽意思?”
法顯微微搖搖頭:“世間萬相皆屬五蘊之內,便如風之過樹亦有跡可尋,此女色身雖具,但空相渺渺,是以老納也看不透。”說罷合掌低低道了聲“阿彌陀佛”。
太后眼中戾色一閃而過:“憑她是人是鬼,若敢誤我江山,定不饒她!”
法顯極快掃了她一眼,並未言語,但手中撚珠又加快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