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啊，棱。”

　乾淨整潔的病房裡，一個邋遢的“怪叔叔”坐在本來屬於我的病床上，向我放肆地笑著。

　我僵在了原地，一時之間千百句話在腦中翻騰，我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拳頭已經捏緊了。

　“十年了呢。”“怪叔叔”又開了口，他把我的手機拿在手中把玩著，露出滄桑的微笑，“你也長成個大姑娘了。”

　如是說著，他緩緩地站起身來，低頭抖了抖身上和十年前一樣補丁摞補丁的白大褂，沒有正眼看我。

　霎時間，一股無可名狀的怒火像一隻潛伏了多年的猛獸，從我記憶的深處騰的竄了上來，在我頭腦裡跳起瘋狂的舞步，灼燒著我已經所剩不多的理智。我的拳頭已經捏得快要流出血來了。我用力咬著嘴唇，想阻止自己失控，卻無法制止渾身上下憤怒的顫抖。

　“你這次來的可真快啊……”

　也許是因為憤怒，也可能隻是因為咬破的嘴唇像火燒一般的疼痛，我的聲音有點走樣，連自己都差點認不出來。

　猛然，我無意間對上了他的目光。同樣的眼神我在六年前就已經見過，我從六年前就恨透了這夾雜著輕蔑和同情的眼神，我不需要同情，更討厭被任何人瞧不起！

　“啊，我也挺意外的，我這人一向都遲到。”他別開了視線，用低沉的語調說著這句半開玩笑的話，“可能是緣分吧，我要在江同市待一陣子，今天剛到就接到你的電話。”

　一陣尷尬的沉默。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牆腳，仿佛饒有興味地看著那一堆他本應該已經看到厭煩的醫療器械。不知何時，我的身體已經停止了顫抖，但是我的拳頭還是緊捏著，憤怒的猛獸還在我的體內咆哮，隻是我已經有點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為他那仿佛是同情弱小的態度而怒火萬丈，抑或隻是單純討厭他分明是故意別開的目光。

　“那……正好，你馬上跟我來，我要你看看車賢宇。”

　我有意裝出盛氣凌人的樣子向他命令道，卻裝得一點都不像，反而像是小孩子的撒嬌。我很恨，我恨他那總是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我更恨向他示弱的自己。

　看見他轉過頭來，我趕忙仰起頭看向了天花板，這樣我就不用看到他的眼神，也不會被他看穿了。從視線的角落裡，我又看見了他習慣性地伸手在本來就已經亂得不可思議的頭髮裡抓了抓，不禁感到一陣厭惡。

　“不。”

　他開了口，語氣強硬而堅決，擲地有聲。

　“你說什麽！”

　驚訝和恐懼使我忘記了憤怒，我低頭看向他的雙眼，雙拳不由得耷拉了下來。他的眼鏡歪在一邊，露出了本來應該很美麗的黑眼睛，但此時，他那懾人的目光卻讓我感到渾身冰涼。

　“不。”

　他若無其事地重複道，輕輕閉上了眼睛。

　“我不會給車賢宇醫治的。”他淡淡地說著，可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好像砸在我的心裡一樣，讓我喘不過氣，“我不做沒有必要的醫治。”

　當！我覺得自己瞬間從幾千米的高空墜落到了地上，我的耳邊仿佛又一次響起了他六年前的那句如同詛咒一般的話語――“沒有用了，我不做沒有必要的醫治。”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賢宇哥哥不可能死！他不能死！林哥哥不能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我好不容易才又能見到哥哥，我不要！我不要哥哥死，我不要林哥哥死！

　“都是你害的。”

　我僵住了，雙手仿佛虛脫了一般，無力的垂在身側。對啊，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冷林死了是你害的，車賢宇死了也是你害的，你想報仇嗎?那就從這兒跳下去吧，馬上你就能報仇了。”

　對啊，是我害的，我是凶手！他們都死了，哥哥死了，賢宇哥哥也死了，為什麽我還活著?為什麽我這個凶手還活著！

　窗戶外面是湛藍的天空，我突然感到一陣詫異，這麽多年了，我居然從來沒有想過天空原來是這麽美麗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已經站在了窗前，窗戶已經不知道被誰打開了。

　“變成鳥吧，變成鳥就能到天國再見到你的哥哥們了。”

　耳邊又響起了薩麥爾嘶嘶的低語，那聲音聽起來像極了蛇在吐著信子，但不知為什麽我卻聽得懂。

　“變成鳥吧，變成鳥吧，變成鳥吧……”

　變成鳥，變成鳥就能飛到天堂見到哥哥了。我低頭看了看，窗戶不高，以我的身手應該可以輕松地跳出去。沒有問題，一點都不難，我怎麽這麽久了都沒有想到這個方法呢?

　不經意間，我的一條腿已經跨出了窗外，早春的涼風吹在我燥熱的身體上，好舒服。我已經不需要再煩惱了，我馬上就能見到哥哥了！

　“冷棱！你幹什麽！”

　就在我快要飛出窗外的一刹那，一雙有力的手抱住了我的腰，將我的身體硬拉了回來。

　“啊！”

　躺在病房的冰涼的地板上，我大口的喘著氣，剛才還飄飄欲仙的心情一下子蕩然無存，反而仿佛心裡被開了一個大洞，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感淹沒了我。

　“你到底在幹什麽?冷棱你不要嚇我！”

　這時我才看見，剛才阻止了我愚蠢的行為的人居然是林翔羽。為什麽他的臉頰紅紅的，看上去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呢?我剛才到底都幹了什麽?

　“我……我不知道……”

　輕輕握緊了有些虛弱的雙手，我才發現兩個掌心都已經濕透了，汗水順著掌紋流到了地板上。我勉強支撐著坐起來，甩了甩有點發脹的腦袋，想多回憶起一點剛才發生的事情。

　“你真是把我嚇了一跳！”

　林翔羽還在抱怨，他時而捏緊拳頭，又馬上放開，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不知為什麽，看著他的模樣我突然很想笑，但是流進心裡的暖流把我嗆到了，我還是沒有笑出來。

　我伸出手去，林翔羽趕忙接住把我拉了起來。我可以想象自己身上有多髒，但是我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

　“薩麥爾呢?”

　“誰?”

　“醫生。”

　我急促的回答著，一邊茫然地四顧，但是空蕩蕩的病房裡除了我和林翔羽再沒有了別人。我的視線最後落在了床頭櫃上的手機上面，它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方才的一切都不過是南柯一夢。

　“沒有醫生啊，”林翔羽疑惑地說，“我進來的時候隻有你一個人。”

　怎麽可能?我明明……不對，薩麥爾的聲音從來就不是那種令人煩躁的嘶嘶聲，可是我為什麽會這麽覺得呢?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不，我聽到過，我確實曾經聽到過，就在六年前，我的確聽到過那個如夢魘一般的嘶嘶聲。

　“對了，”林翔羽突然大叫了起來，“車賢宇又發病了，醫生已經送他進手術室急救了！”

　聽見林翔羽沒頭沒腦的大叫，我登時僵立在了原地。

　“都是你害的。”

　薩麥爾的低語又一次在我的耳邊響了起來。不可能！賢宇哥哥！

　推開林翔羽，我不顧一切地向手術室跑去。

　……

　“你終於出來了。”

　涼風習習的醫院門口，冷軒背靠在雪白的牆壁上，斜眼看著剛從正門走出來的薩麥爾。

　“啊，還是被你發現了。”

　薩麥爾停下了匆匆的腳步，他沒有回頭去看冷軒，隻是仰面望著晴朗的天空，語氣冷漠。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滿是補丁的白大褂在微風中輕輕地抖動，一頭蓬亂的黑發中夾雜著縷縷銀絲。

　“我就知道你會出現的。”冷軒也不和他繞彎子，“隻要棱兒身邊發生什麽事，你都會在附近出現。”

　“啊，冷棱自己都沒發現，倒是被你發現了。”

　薩麥爾終於轉過臉來，霎時間，冷軒感到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冒了上來，反應過來時襯衫的背後已經濕了――薩麥爾的臉一瞬間變成了蛇的樣子。但是等冷軒再看過去的時候，那裡卻只剩下了薩麥爾那優美中帶著滄桑的面孔。

　“你沒猜錯，我就是跟在冷棱身邊。”薩麥爾繼續說道，“我有我的理由，不過這和你沒有關系。”

　“她是我妹妹。”冷軒堅決地說，“我不會讓你再傷害她的。”

　“我傷害她嗎?”薩麥爾冷冷一笑，“你真的覺得是我在傷害她嗎?”

　冷軒一驚，登時無語。薩麥爾趁機繼續說道:“我不能引誘純潔的人，也不能改變事物的因果，這一切都不過是她咎由自取。”

　冷軒沉思了片刻，好像在尋找可以反駁薩麥爾的話一樣，但最後他隻是問道:“車賢宇怎麽樣了?”

　“很好， 至少比你妹妹安全得多。”薩麥爾漫不經心地答道。

　“這樣……”冷軒沉吟著，視線離開了薩麥爾的身上。

　薩麥爾又邁開了步子，他本不該在這裡停留的，他本不該告訴一個無關的人這麽多。但是在他跨出大門前，冷軒最後一次叫住了他。

　“你到底是什麽人?有什麽目的?”

　薩麥爾沒有轉過頭來，他微微歎了口氣，這才用低沉悲涼的聲音說道:

　“我利用痛苦，挑動，教唆罪行，引誘墮落。我可以在最堂皇的聖殿裡暢行無阻，可以用一個蘋果令人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但是我永遠真實從不說謊。”

　他頓了頓，終於用滄桑疲憊的聲音說道:

　“我是薩麥爾，我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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