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遙回到太子府已是下午。晚上會在皇宮舉行慶功宴，是以慕容遙回府休息片刻。廖總管早為他準備好了一切。

　待慕容遙脫下鎧甲，換上平時裝束之後，便問站在身邊的廖總管寧兒此時是否在府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便不顧廖總管驚訝的目光去見她。

　人群中驚鴻一瞥，那少女溫和的笑容讓他確定她沒事，心中對她的惱意盡消。有這個認知，慕容遙也終於確定了自己舉棋不定了幾天的事情。

　口中叼著一根細草，寧兒閑閑地躺在一根樹枝上，雙手枕在腦後。仰望蒼穹，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右手將草拿掉，隨意扔下樹去，寧兒順手摘了一片樹葉，放在唇邊吹奏。聽那曲調，竟是一首《漁樵問答》。

　舍棄了繁華之後，便是返樸歸真，回於自然的情趣。笑那世人追名逐利，我自逍遙於天地之間。

　慕容遙看著天上掉下的雜草，抬頭望去。白衣女子的背影消瘦單薄，風姿永遠是淡的，卻化不開去，繚繞在心頭。

　不管是她的笑，她的悲，總隔著距離，看得見觸不到，仿佛鏡花水月一般……

　原當她那晚為自己哭泣，心中定然是有自己的位置的，卻不曉她還是可以那麽淡淡地看著他，肆無忌憚地和他手下的士兵談笑言歡，丟下他一人在那默默生悶氣。那種對所有人都若即若離的態度，讓慕容遙忍不住想要去知她，懂她。

　曲終，寧兒丟開樹葉，長歎一聲:“漁樵問答……漁樵問答，有漁有樵才好問答。若是寂寂天下隻得一人，什麽漁樵問答，什麽高山流水謝知音，全都不過一句笑話罷了……”

　慕容遙聽到這句話，心中劇震，仿佛什麽東西在胸中裂開一般。心緒波動之下，腳下發出些聲音來。寧兒所求，不是功名利祿，而是一個與她風雨同行的人！

　寧兒聽到聲響，隻當是碧桃外出采購東西回來，轉身看去，正欲吩咐幾句，卻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心中沒來由慌亂，仿佛在他眼中，什麽都無所遁形，被看得透了……

　想要從那雙眸子中掙扎而出，換來的卻是失足跌下樹去。寧兒大驚失色，硬是咬牙沒有叫出聲來。千鈞一發之際，慕容遙快步走過去，伸出了雙手。白衣女子準確無誤地跌落到他的懷抱之中。

　然，下墜之勢並未就此終止，寧兒還是不由自主向前倒去。眉頭微皺，她毫不猶豫地伸出手臂攬上慕容遙的脖子。慕容遙隻覺女子幽香繞在鼻尖，一時失神。在他還未回過神來的時候，兩人已經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寧兒的身子壓在慕容遙身上。

　慕容遙的後腦枕在寧兒臂間。

　寧兒咬咬嘴唇，用另一隻手撐著身子想要站起來。和慕容遙保持這樣的曖昧姿勢，沒有心理準備，便會逐漸讓她失去該有的理智。在此之前，她必須要離開。

　慕容遙見到寧兒的動作，腦中已是一片空白，憑著本能，他伸手抱住了她，吻上她的唇。寧兒的身子仍然如同上次一般僵硬，卻沒有拒絕。任由慕容遙緊緊抱著自己，深深吻著自己，眼前一片迷蒙。

　淚水滴到慕容遙臉上，將他驚醒。

　自己這是做了什麽！慕容遙看著眼前清麗的容顏，托著她的纖腰將她抱起。寧兒低頭不語，神情恍惚。慕容遙慌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寧兒聞言，淡淡看了他一眼，依舊沒說什麽，低下頭去。那雙絲毫不帶焦距的眼睛，讓慕容遙徹底慌了神。“寧兒，你不要嚇我！”慕容遙緊緊抱著寧兒的身子，“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是認真的。寧兒，我娶你為妻！”

　渙散的目光漸漸凝聚起來，寧兒抬頭看著慕容遙，淡淡笑道:“公子，寧兒受不起。”

　慕容遙卻不容她拒絕，繼續道:“寧兒，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那日見皇澈的時候，他單獨約我出去說了一些話。”感到懷中人輕顫，慕容遙沒有理會，只是將她抱得更緊。

　“他說，他知你，你知他，我不會及他……”慕容遙輕歎，眼中閃過一絲嫉妒，“他告訴我，要是我不能將你放在第一位，便讓我好好當你的救命恩人，不要求太多。直到如今，我還是難以確定是你重要，還是霜兒重要了。霜兒於我是從小到大的玩伴，就算她已經嫁人了，我也早習慣了寵著她。可是你，我卻不想放棄，賭上一切，哪怕是犧牲性命。寧兒，你說我該怎麽辦?”

　寧兒淡漠的臉上不見絲毫表情:“公子這麽說，是篤定寧兒對公子的心意了……公子所料不差。”她愛他，是她從不願不願承認的事情。用盡一切辦法告訴自己，為他做這些，因為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然而，當他細心為她包扎傷口的時候，當他親自下廚為她煮麵的時候，當他在月夜不顧危險將手伸給她的時候，當他在亂軍之中將她護在身下的時候，她就知道，心，在一點一點淪陷……

　慕容遙聽到了寧兒肯定的回答，但是那樣淡漠的表情，卻讓他覺得事情根本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只是，即使寧兒對公子有這樣的心意，寧兒要的，公子也給不起，不如就此作罷。這事情，以後也不要提了……”

　“為什麽?！”慕容遙感到寧兒的掙扎，雙手緊緊用力將她摟住，“為什麽一定要是唯一?！”

　就算景霜已在生命中漸漸遠去，慕容遙卻保留著寵她的習慣。是的，因為他的濫好心！可愛又可恨的濫好心。若是沒有他的濫好心，寧兒就沒有今日，而是死於亂棍之下。若是沒有他的濫好心，他不會到此時還戀著景霜，雖然那已無關風花雪月。

　“不是唯一……寧兒要的，是不被舍棄，無論是什麽時候。哪怕是和公子的霜兒相比。”寧兒眸中透著難解的意味，“公子可知寧兒原本的身份?”

　“鳳若寧。被稱為‘天下第一人’的鳳若寧。”慕容遙淡淡道。

　寧兒心中雖然吃驚，可是臉上不露半分:“沒錯。雖然此刻我已失去了所有財富和武功，但是畢竟從前有過那樣一個名字。只是，公子可知，鳳若寧之前，寧兒是什麽身份?”

　慕容遙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不知。”

　“乞丐。”寧兒淡淡訴說著一個故事，“寧兒自小就是孤兒，記事起就一直都是一個人過的。偷過搶過，吃過樹皮草根，會為了在樹上掏到一個鳥蛋而歡呼。但凡能讓人活下去的事情，寧兒都乾過。人情冷暖，也早就看遍了。直到十歲那年被一個好心人救了，寧兒才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後來遇到皇澈，兩個人一起闖蕩商界三年，卻不知，他雖知我懂我重視我，終究比不上那份野心。之後的結局，公子也知道了。若非公子相救，只怕寧兒便已經死了。”

　停了一下，寧兒續道:“現在想來，寧兒最快樂的日子，自然是和皇澈一起笑傲天下之時。但是正因為這樣，傷得才越深。若是要寧兒重新選擇一次，還是喜歡當乞丐那時的無憂無慮。正因為從未得到，所以才不怕失去。”

　寧兒帶著一些歎息的意味，“既然都說了，那寧兒便將所有話都講清楚吧。”

　“所有的……話……”

　“六年前涼州城，寧兒見到的那個好心人……”

　六年前，涼州城。慕容遙身子一震，仿佛已經知道寧兒要說什麽了。

　“沒錯，那個好心人就是公子。”

　肮髒的小乞丐，謫仙般的貴公子，刁蠻的千金……命運之輪，早在六年前就已經將他們牽在了一起。

　“所以，寧兒早在六年前，就見過公子和霜兒了……”

　慕容遙似是想到了什麽，問道:“那塊玉佩呢?”寧兒正欲回答，慕容遙卻突然搖頭苦笑道:“罷了，不說這個。你繼續說下去。”寧兒有些好奇他的態度，不過並未太在意。因為就算要問，恐怕也不會得到答案。

　“公子是寧兒遇到的，世上唯一一個給予別人關心卻不求回報的人。所以對待公子，忠心，生命，這些寧兒全都會給。只是，寧兒的私心注定寧兒不能給公子要的。有些事情，一生一次就夠了。請公子成全。”

　若是得不到一心一意，寧兒不需要這些！她只需要記得，眼前的人，是自己效忠一輩子的對象。

　“這樣嗎……”慕容遙松開了手。寧兒退開三步，向他行了個禮。

　自此，他是慕容遙，她誓以生命守護他。話已至此，便無還轉余地，今後無人時，這三步距離，便是一生之隔。

　“寧兒，今晚慶功宴，你和我一起去吧。”

　“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