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建安六年秋天至今,劉備投靠荊州已經兩年,雖然他和劉表的關系時好時緊,但兩年過去,彼此也漸漸了解,劉表對他也寬容了很多,不再視他為眼中之釘,時常邀請他來襄陽赴宴,兩人的關系相處得十分融洽。
這次劉備特地來長沙郡找太守張機看病,也是事先得到了劉表的同意,這也是劉備的聰明之處,經過兩年時間的相處,劉備發現劉表此人形式重於實際。
劉表很在意態度,很多事情似乎不可能成功,但只要認真和劉表商量,結果往往會出人意料。
比如,劉備推薦由簡雍擔任南郡主簿,南郡和劉備似乎並無關系,但劉備希望簡雍成為他與劉琦聯系的紐帶,他便認真地和劉表談了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劉表竟答應了他的請求。
還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只要不隱瞞劉表,主動向他表述意願,劉表大多會欣然應允。
日子久了,便使劉備有了一種明悟,劉表並不擔心自己會奪取荊州,卻很在意他劉備的名聲在荊州超過自己,劉表重的是名,劉備任何一次提高名望的舉動都會被他所忌。
悟通這一點,劉備便刻意貶低自己名望,提高劉表的聲譽,每次聚會,他都會毫不吝嗇地在荊州及北方名士面前盛讚劉表的胸襟。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劉表對劉備的提防之心也漸漸淡漠,兩人的關系愈加親密,甚至一些軍國大事,劉表也會派人把劉備請來,征求他的意見。
當然,劉備也知道空穴不會來風,劉表不會無緣無故改變對他的態度,新野之戰時恨不得借曹操之手殺了他,現在又把他視為親兄弟,簡直要和他共享荊州。
劉備也想通了劉表的深層次意圖,劉表準備把他劉備納入了荊州體系,換而言之,就是劉表想吞並他劉備,並且也這樣做了,任命簡雍為南郡主薄就是最好的旁注。
這就像蛇鷹之鬥,鷹本想啄蛇為食,而蛇則敵視抵抗,可當蛇忽然發現,鷹其實也可以成為它的盤中佳肴,蛇的心態自然就發生了改變。
劉備的高明之處就在這裡,他並沒有反抗劉表的吞並,而是順勢而為,同時也不因為劉表對他的信任而松懈,相反,他愈加對劉表卑恭,愈加有誠意,對部下的約束也愈加嚴厲。
這次劉備來長沙看病,他只是略略一提,便得到了劉表的積極響應,年近半百,依舊膝下無子,無論如何都會令人心生同情。
此時,劉備也在柴桑,他並沒有著急去找劉璟,而是讓趙雲去探望劉璟,他很清楚,劉璟身邊必然有劉表眼線,如果讓劉表知道他來柴桑後立刻去找劉璟,恐怕會惹出一些不必要的猜忌。
更會影響到他的這次長沙之行,這次去長沙,與其說劉備是去找太守張仲景看病,不如說他是去見劉磐。
劉表這些子侄除了劉琮之外,其余劉備都很感興趣,劉琦的寬仁厚道、劉璟的來歷神秘,據說劉磐此人和劉琦有點相似,為人寬厚低調,從不張揚,劉表顯然是想把長沙郡交給他。
劉備是想通過這次長沙之行,以治病為借口,在長沙住上幾個月,和劉磐建立起深厚的私交情意。
至於劉璟,劉備本身對他很感激,也想和他建立起一種交情,但一年多前發生的一件事,使劉備對劉璟頗為忌憚。
去年夏天,蔡逸派人去調查劉璟的底細,結果被劉備攔截,劉備隨即也派人去高平縣打探消息,企圖找到劉璟身份的真相。
不料他的人卻去晚了一步,劉璟舅父一家五口卻意外地喪生於火海,一個人也沒有能逃脫,這是高平縣唯一認識劉璟的人,他們的死使劉備無法在高平縣找到劉璟的任何一點線索。
這件事令劉備深為忌憚,他才意識到劉璟的心狠手毒,最終使他放棄了和劉璟深交的想法,劉璟此人雖年輕,心機卻深,他和此人交往太多,他若一轉身把自己賣給劉表,可就得不償失了。
劉備正在房間裡沉思之時,門口有隨從稟報:“左將軍,璟公子求見。”
劉備並沒有吃驚,他知道劉璟會來,他之所以出現在柴桑城內,實際上就已經做好了接見劉璟的準備,他想了想便道:“把他請進來!”
片刻,劉璟快步走進了房間,向劉備行一拜禮,“小侄劉璟拜見叔父!”
從禮節的變化,便可看出劉璟對劉備的態度也變了,從前劉璟從不向劉備行拜禮,同時自稱晚輩,稱劉備為皇叔,而現在,他就像劉琦一樣,稱劉備為叔父了。
這個態度的改變和今年旦日的家族祭祀有關,在祭祀典禮上,劉備作為遠房族人,也參加了劉表家族的族祭,這實際上是劉表刻意擺出的一個姿態,他稱劉備為弟,並不僅僅是嘴上說說而已。
換而言之,他已把劉備納入了荊州劉氏家族,從倫常上說,這完全沒有問題,他們都是大漢皇族,劉備被當今皇帝稱為皇叔,而劉表更是皇室嫡系血脈,他們走到一起是理所當然。
劉備對劉琦和劉磐稱他為叔父,他會欣然接受,但劉璟也這樣稱呼他,他卻有點感覺不自在,至少他知道劉璟言不由衷。
不過,劉備依舊笑眯眯道:“賢侄不必多禮,請坐吧!”
劉璟坐直了腰,笑道:“叔父是幾時來柴桑的,為何不先寫封信來,也好讓小侄準備準備,現在還要讓叔父住旅舍,小侄真是過意不去。”
劉備呵呵一笑,“子龍應該也告訴賢侄了,我是去長沙,經過柴桑,主要是子龍想見見賢侄,隻呆今天一晚,明日一早就出發,就不麻煩賢侄了。”
停一下,劉備又打量一下劉璟笑道:“一年未見,賢侄進步頗大,和年初族祭時完全不同,難怪我臨走時,州牧也誇讚賢侄,說賢侄已是荊州大將,能獨擋一面,有賢侄鎮守柴桑,江東軍不敢西進一步。”
劉璟卻沉吟一下道:“有件事恐怕會讓叔父失望,江東已蠢蠢欲動了。”
劉備吃一驚,“賢侄是說,江東要攻打江夏了嗎?”
“是不是要攻打江夏,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江東已經向彭澤增兵了,兩天內增加了數百艘戰船,非同尋常。”
“賢侄向州牧匯報此事了嗎?”劉備又問道。
“還沒有,現在尚不能確定是增兵,還是正常的秋季換防,我準備再觀察幾天,確定後再匯報。”
劉備輕輕歎了口氣,“賢侄,不是我說你,你確實有些事情做得不夠妥當,你伯父說你什麽都好,就是喜歡擅自做主這一點不好,總是先斬後奏,甚至斬而不奏。
比如去東吳吊孝之事,你事先沒有得到伯父的同意,就擅自做了,其實這是官場大忌,因為他是你伯父,才會對你多加容忍,若換成其他人,早就不能容你了。
其實我也理解你不願受製於荊州,但一些表面的事情,必須要做好,就像曹操,誰都罵他是漢賊,但他表面禮儀卻做得很好,甚至讓人無可指責。
再比如我自己,我是左將軍,而你伯父只是雜號將軍,按朝廷職務,我的官職在他之上,但我卻對他禮數有加,什麽事情都要告訴他一聲,這是對他的尊重,同時也贏得了他對我的尊重。
所以我要勸賢侄,柴桑在你手中,你只要把這個關鍵利益牢牢捏住,其他事情多多稟報州牧,對他尊重,而對你只會有益無害。”
劉備的一番話說得語重心長,誠懇無比,劉璟也一點不懷疑劉備的誠意,說這番話,既實惠,又不損害自己利益,劉備何樂而不為?
劉璟點了點頭,欠身道:“多謝叔父勸導,劉璟年少無知,很多事情不懂,犯了錯誤也不知道,我會記住叔父的話,立刻向伯父匯報江東軍的動向。”
劉備呵呵一笑,“聞錯則改,這比從不出錯還要好,這件江東軍之事若處理好了,會徹底改變州牧對你的一點不滿,賢侄,聽我的話,不會有錯。”
“叔父肺腑之言,侄兒銘記於心。”
這時,房間裡安靜下來,劉璟和劉備都一時找不到話說,過了片刻,劉璟淡淡問道:“這次叔父來柴桑,應該路過武昌吧!”
劉備心中一凜,他立刻明白了劉璟的意思,他是問自己有沒有去拜訪黃祖,劉備不由暗罵劉璟是一隻小狐狸,他還念念不忘兩年前自己刻意結交黃祖之事。
當年劉備是想在荊州找到外援,所以才刻意和黃祖結交,不料黃祖更偏向於蔡家,而蔡家敵視自己,所以他和黃祖的這份交情也就沒有了後續。
說起來,這件事還令劉備頗為慚愧,他尚未看清荊州勢力格局,便貿然出擊,結果一事無成,反而讓劉表不滿,這是劉備的一個教訓。
今天劉璟舊話重提,令劉備心中不由感到一絲慚愧,他搖搖頭苦笑道:“賢侄是說黃祖吧!這是我兩年前做的一件蠢事,不提也罷!”
劉璟也笑了起來,“叔父心胸果然非常人所及, 其實我是想求教叔父,如何能徹底鏟除黃祖,使我能佔據江夏。”
劉備注視著劉璟的目光,見他目光中充滿誠懇,劉備心中沉吟片刻,笑道:“這是荊州內部事務,我也不敢妄言,賢侄莫問我,其實不妨問問州牧,他可比我思慮更遠。”
劉璟不由暗罵一聲‘這隻老狐狸’,他卻不肯放過劉備,又繼續問道:“俗話說,旁觀者清,叔父征戰數十年,經驗豐富,為何在這關鍵時刻,不肯指點侄兒一二?”
劉備凝視他良久,微微歎了口氣道:“賢侄也知道這是關鍵時刻,眼看江東軍大軍壓境,這個時候,你應該和黃祖齊心協力,共同對付江東軍,若黃祖不幸敗亡,你以一己之力,能否獨立撐得起江夏之危?”
劉璟沉思片刻,又看了一眼劉備,見他一臉嚴肅,劉璟聽懂了劉備的言外暗示,‘借刀殺人’,他起身深深施一禮,“叔父指點,小侄感激不盡!”
劉備呵呵一笑,“賢侄,我可什麽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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