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策臉上敷著涼帕子,說起話來聲音有些甕甕的,葉連翹一時沒聽清,唯有擱下手裡拿著的膏子走過去,原本預備替他揭開,臨時卻起了個壞心,將那帕子卷起來一點,只露出他的嘴,憋笑道:“你說什麽?”
然後她就看見帕子下方,衛策的唇角微微彎了彎。
也真是奇怪,從前她總將他看成個黑面神,然而自打她嫁過來,卻越來越覺得他和善,這段日子,他幾乎連眉頭也不曾皺一皺,真懷疑從前她留下的印象,是不是自己長久以來的誤解。
那張帕子稍稍有點往下滴水,把衛策的嘴唇浸得亮潤,鬼使神差般,她垂下頭去,飛快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笑著道:“問你話呢,你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緊接著,她便體會到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
衛策身手矯捷,對付她就隻相當於是在捉一隻小雞崽,感覺唇上觸到一樣柔軟的物事,心中一動,登時十分迅疾地捉住她手腕一帶,就將她整個人拉進懷裡,輕而易舉把她摁在自己腿上跨坐好,另一手揭開面上的帕子,似笑非笑道:“來,你繼續折騰,我看看你還有什麽花樣。”
葉連翹大窘,這個姿勢實在太要不得了!想掙脫,偏偏被他牢牢扣住了腰,隻得板著臉強撐:“誰折騰了?是看你長得好看才親你,你不願意的話,下次不親就是了。”
一邊說,一邊探長胳膊,將那罐加了薄荷葉的膏子拿過來:“你好松開我了,不然我怎麽給你搽?”
“就這樣很好。”
衛策箍住她不放,把臉往她跟前湊了湊:“頭先兒我是在問你,是否同程太守夫人打過照面?”
葉連翹無法,隻得別別扭扭坐在他腿上,沾了膏子小心翼翼往他臉頰上曬暴皮的地方抹,一面道:“瞎扯,我怎麽可能跟人家打照面?這幾天,除開和娘出去買菜以外,我根本連家門都少出,哪會瞧見什麽太守夫人?”
說罷歪歪頭:“怎麽了?”
“今日衙門後宅裡有人來捕快房打聽。”
涼浸浸的膏子塗在臉上很舒服,衛策眯著眼道:“說是那日,有好幾個婦人來衙門裡給自家男人送吃送物,曾站在偏門那裡閑聊來著,似是在討論美容養顏之事,當中有個相貌秀麗的年輕小媳婦,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有理有據,仿佛懂得不少,程太守夫人聽了覺得有趣,便著人來打聽是誰。我不知你作何想法,當時便沒應,先回來問你一聲。”
“人家不過說是個相貌秀麗的小媳婦罷了,你怎知就是我?”
葉連翹抿唇一笑:“那日給你送衣裳,我的確在外頭同那幾位嫂子說話,原來被程太守夫人瞧見了?我還真沒注意。”
“我估摸,她既打發人來有此一問,必是對你那行當感興趣。”
衛策點一下頭,朝她面上看了看:“你要做那買賣,倘若能先得了太守夫人青眼,自是對你大有裨益,隻我想著,也未必非這樣不可。”
葉連翹一愕,抬眼與他對視。
他這話竟與她心中所想不謀而合,幾時起,他二人這般有默契了?
她沒說話,用眼神示意衛策繼續。
“你那行當,固然主要是做富貴人的買賣,但府城這地界,富貴人家一抓一大把,只要你有本事,便不怕沒有識貨的人。你與那些婦人們往來,是為了替我籌謀,這一點我自然明白,心裡也十分感念,但若涉及太守夫人,便難免沾上那‘攀交’二字,這就有些過了。”
葉連翹對此深為認同,連連點頭:“我也這麽想。所以,若那程太守夫人實在有興趣,找到我這裡來,我當然不會推脫,但也沒必要主動湊上去。”
她心裡還有個念頭,因還沒琢磨透徹,暫且沒打算說與衛策聽。
論起來,還是那幾個婦人給了她靈感。
從前在清南縣,她那美容養顏的營生,說白了做的主要是有錢人的生意,畢竟大多數護膚品都價格不菲,尋常老百姓那點子家底兒根本承擔不了,也只有那起不愁吃穿的人家,才有閑錢來搗騰這個。
可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為什麽她就不能試試,用便宜的藥材,製出人人都能買得起、用得上的護膚品?
高尚一點來說,她是想為更多的人解決容貌上的煩惱,考慮得實際一些,畢竟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是每日裡為三餐奔忙的普通老百姓,受眾面更廣,自然也就不用為賺錢發愁。
這於她而言實實是個挑戰,倘若能成,那份成就感,一定會讓人十分歡喜滿足。
此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
如果還要像在清南縣時一樣,成天同這府城裡的有錢人打交道,那便決計繞不過蘇家——那位蘇大夫人實在太麻煩,她是真真兒不想再招惹了。
“若那程太守夫人在打發人來打聽,你便隻管照實了說,咱們不高攀,卻也沒必要避著,你說呢?”
葉連翹將那膏子均勻塗滿衛策的臉,終於從他懷裡脫身,轉到他背後:“你站起來,我瞧瞧你身上可有曬暴皮之處。”
衛策求之不得,立馬起身將衣裳除了,由著她隨便看。
他如此配合,葉連翹哪能不知他心思?啐他一口,抬眼往他背上掃去,不由得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家夥不論春夏秋冬,常年在外奔走,皮膚早給曬成了暗銅色,筋肉緊實得很,肌理分明,瞧著很是養眼。
只是他背上有一條非常深的傷疤,從肩膊一直蔓延到腰眼,看上去猙獰可怖——不必說,自是那一回在府城外官道上與歹人們惡戰留下的無疑。
與之相比,他身上別處的舊傷,就只能算作是小巫見大巫了。
兩人做了夫妻,這條疤,葉連翹當然不是頭一回見。然而夜裡昏暗,終究看不分明,眼下卻是白天,窗外日頭明晃晃的,冷不丁看過去,仍舊不免使她覺得觸目驚心。
她低低歎了口氣,衛策似有所察覺,回過頭來:“怎麽?”
“沒事。”
葉連翹忙搖搖頭:“你身上也有不少地方脫皮,這會子搽了藥膏,肯定會蹭得一身都是,待晚上洗了澡之後我再替你弄吧。你要是不怕冷,洗過之後用涼水淋一淋,能使皮膚鎮靜。”
衛策沒有不答應的道理,當下把衣裳又穿了回去,與她兩個窩在房裡說話,少不了動手動腳一番。直至聽見樓下門響,萬氏回來了,葉連翹方才如同遇上救星,撇開他跑了出去。
……
程太守夫人著人打聽,葉連翹雖然並不十分放在心上,卻也有兩分好奇,不知她尋自己是為了什麽,是否對容貌也有不滿之處。
然而那邊的消息還未傳來,倒是葉冬葵往府城來了。
這一趟,自是為了給葉連翹送曬乾的玉簪花。
葉連翹出嫁那天,是由葉冬葵和吳彩雀送到府城的,這一回再來,葉冬葵便沒花什麽工夫,順順當當地找到衛家。
他是衛策的發小,也是葉連翹的親哥,見了他,萬氏自然很高興,趕緊招呼他進屋,又跑去灶房裡煮茶端點心,還得撥空問問他家裡人現下可康健,忙得不亦樂乎。
葉冬葵一一答了她的話,便在堂屋裡落了座,將隨身帶來的布包往桌上一擱,衝葉連翹笑道:“最近這樣一向日頭猛,花兒早就曬得乾透了,原本我早就該來,只因手頭有一個活兒正在收尾,便多耽擱了兩天,你不等著使吧?”
“不忙。”
葉連翹含笑搖搖頭:“這花曬幹了以後只要保存得宜,很長時間都不會壞,我眼下還用不著它呢,哥你給我送來了,我也只是存在那裡——天氣這樣熱,這一路可把你累壞了?”
嘴上說著話,眼睛卻直往那布包打量。
她倒真想看看,秦氏給她挑出來的這些玉簪花,會是個什麽德性。
葉冬葵不知前事,見她眼睛直勾勾盯著,便笑嘻嘻將那布包打開來:“攏共半日路程,還算不上勞累,跟我你還客氣上了?喏,這花全是你嫂子一朵朵挑的,忙活了好兩天呢,你瞧瞧可還好?”
一股子清甜馥鬱的花香味霎時間彌漫滿室,曬幹了的白色花朵一碰便沙沙作響,形如簪子,小巧可愛,從布包裡悉悉索索滾了出來。
萬氏正捧了茶出來,聞見這味道,精神便是一振:“呀,連翹,這就是先前你家花田裡種的玉簪花?真真兒好聞!”
話音未落,眼睛已望向桌上布包,隨即便是一怔:“咦?這花怎麽……”
漂亮倒是漂亮,香氣也足,只是個頭委實小了些,顏色也略微有點發黃。
葉連翹早有計較,已是在心裡冷笑了一聲了,想著萬氏愛花,懂得比自己更多, 便抬頭道:“娘覺得這花不好?”
“也不是不好。”
萬氏皺了一下眉:“要我說,這品相也算是很不錯的了,不過……我記得當初這玉簪花苗,是我領著你親自去城外花圃挑的,選的是最好的苗子。你家那花田我也去看過,照料得很經心,按理來說,開出來的花應當更大更飽滿才是。哪怕同一株苗子,開出來的花品相也往往參差不齊,這個道理我懂,可……冬葵你說,這花是特意挑過的?連翹,你種花的時候是不是出了紕漏,或是搞錯了什麽,自己不知道哇?”
可不是出了紕漏嗎?當初她怎知有人連幾朵花也要算計?
那秦氏,還真把這次等貨色給她送來了……
葉連翹心裡很是憋氣,很想發火。
但這通火,她到底該不該發?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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