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郎中媳婦心疼腳上的新鞋,忙不迭從懷裡掏出帕子,一下下去蹭鞋面上的泥印,一面就怒氣衝衝地抬頭大罵。
“湊熱鬧?老娘同人聊閑篇兒,與你有什麽乾系,你二話不說一塊泥巴就招呼過來——老娘這鞋可是過年前剛做的,花了大價錢,就你如今這模樣,賣了你也賠不起!好個有娘生沒娘教的死丫頭,老娘今兒不揍你,趕明兒你就要騎到老娘頭上作福!”
那鞋面怎麽擦都擦不乾淨,她也越罵越火起,方才還一把鼻涕一把淚,這會子卻是言必稱“老娘”,似個母大蟲般,將帕子一丟,果真就要撲過來抓葉連翹。
孫嬸子生得胖,因怕葉連翹吃虧,連忙就把她往身後一拉,昂首挺胸地攔在頭裡。至於其他在旁看戲的村裡人,則假模假式地和稀泥。
“哎呀孫家嫂子,何必跟個小丫頭動真怒?她還不懂事呐!”
又紛紛轉過頭數落葉連翹:“連翹你也是,好端端地,做甚麽拿那泥塊子砸人?”
“她背地裡說我壞話,我不該生氣?”
葉連翹仍舊笑嘻嘻,不緊不慢地道。
本來就是,有本事講人是非,就該有本事不叫正主兒聽見才對,馮郎中媳婦那些話都直接飄進她耳朵裡了,她莫不是還要笑臉相迎?
“我說你什麽壞話了?老娘哪個字不是事實?”
馮郎中媳婦被孫嬸子擋住,近不得葉連翹的身,只能跳著腳地指著她嚎:“當初你明明親口答應,會把藥方子還給我們,這話是不是你說的?三天過去了,你連人影兒都不見,敢情兒你還想霸著東西不還了?”
葉連翹衝她彎了彎嘴角:“我是答應過,只要我回家找我哥問清楚,確定那些藥方是馮叔的,就一定立刻雙手奉還。”
“……你什麽意思?”馮郎中媳婦一怔,“難不成我們還騙……”
“字面上的意思啊。”葉連翹不給她把話說完的機會,又衝她笑了一下。
場面一時僵住了,馮郎中媳婦找不到話來說,索性找了塊大石頭一屁股坐上去,又抹起眼淚來,嘴裡嘀嘀咕咕,翻來覆去說些“你們葉家人太不講理”之類的委屈話。
所謂看熱鬧的不怕事大,圍觀眾人也曉得,單憑馮郎中媳婦一人,無法跟葉連翹掰扯出個結果,便有好事者靜悄悄溜走,一口氣跑去馮家,對著馮郎中將前因後果講一遍,又慌慌拉著他也往這邊來。
一路上,馮郎中在心裡將自家媳婦罵了個臭頭,直怨她不頂用,連個小丫頭都拿捏不住,待得抵達泥塘邊,卻又立刻擺出一副正義之態,背著手行至他媳婦面前,張嘴就是一聲呵斥。
“你這是幹什麽?!連翹丫頭既答應了要把藥方還給咱們,就必然是個守信的,你連這兩天都等不得?一會兒沒看住你,就將這事兒嚷嚷得滿村皆知,像什麽樣?你讓連翹丫頭和葵小子他們臉往哪擱,以後還怎麽見人?”
明面兒上似是在罵媳婦不懂事,實則一句句往葉連翹這邊扔炮仗,料想小姑娘都面皮薄,被他這夾槍帶棒諷刺一通,臉上肯定掛不住。
孰料葉連翹卻是壓根兒不接他的茬,隻一臉無辜地立在旁邊,生生把自己當成個看客。
馮郎中一拳打在棉花上,未免有點不自在,咳嗽兩聲,擠出個笑容來,望向葉連翹:“不過……連翹丫頭,早兩天咱們是說好的,你也應承了,會把藥方還回來,這都過去好兩日了,你看……”
葉連翹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絲猶豫,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道:“那個……馮叔,咱們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馮郎中之所以讓他媳婦將這事兒鬧大,就是欺負葉家三個孩子年紀小,沒見過世面,想煽動村裡人對他們指指點點,等他們熬不住,就只能就范。眼下四周烏泱泱的全是人,怎能錯過這大好機會?
他自然不肯依,擺出一副凜然之態,揮揮手:“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麽話,連翹丫頭你就在這兒說罷。”
葉連翹萬般無奈,歎了一口氣:“馮叔,那我也不瞞您了。我之所以沒把那些方子給您還回去,主要是有兩個原因。第一,這件事,我回家問過我哥,他其實……也弄不清楚家裡的藥方究竟從何而來,我怕萬一做錯決定,爹回來會責怪我;這第二嘛……”
說到這裡她就停住了,將眉頭鎖得死緊,仿佛很為難,後頭的話遲遲吐不出來。
“說啊。”
馮郎中肅然道。
“唉。”葉連翹長歎一口氣,朝他湊近了點,“馮叔,先前您說過,您從這些藥方裡獲益不少,也就是說,所有的方子您都看過了?”
馮郎中登時呆愣住。
前兩日在葉家門口,他之所以會這麽說,只是為了給這事兒添上兩分確定性,隨口一說而已,怎料卻被這丫頭記了個牢牢實實?葉謙那家夥對這些藥方視作珍寶,他口水說盡,才看了七八張,這會子該怎麽答?
眼下他可真是騎上虎背下不來了啊!
四周的圍觀群眾,一個個兒都豎起耳朵等著他的答案,孫嬸子無條件信任葉連翹,卻是滿面毫不掩飾的鄙夷,他知道自己若再不開口,就會令人起嫌疑,隻得硬著頭皮道:“不敢說爛熟於心,但其中的絕大多數,我的確細細讀過許多次,只不過,在村裡少有機會使用罷了。”
“哎呀,這就好了!”
葉連翹大松一口氣:“馮叔,您知道的,自小我爹就愛教我們各種藥材知識,我自知拍馬也趕不上您,卻或多或少有些了解。有句話,我說了您別生氣——最近我將當中的美容方細細翻來看過,我覺得,那些方子有問題!”
“胡說,怎會有問題?休要在這裡敗壞我馮家的名聲!”
“您聽我說啊,就譬如……譬如有一個叫做‘近效韋慈方’的滋潤養顏方子,裡頭有桑寄生、白芷等物,您一定知道吧?”
葉連翹擺擺手,一本正經地道。
“怎麽了?”馮郎中倒也不笨,並未直接回答她的話。
“小時候爹同我說過,中藥有‘十九畏’,即是說, 某些藥材合用,會有劇烈毒副作用,當時,我還被他逼著背過十九畏歌訣呢!我明明記得,丁香和鬱金是不能相和的,可這近效韋慈方中,恰恰好就有這兩味藥,倘若有人用了這方子,出了問題怎麽辦?看來這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也不能盡信啊!”
她所提到的桑寄生、白芷、丁香、鬱金這四味藥,的確在美容方中十分常見,而“韋慈方”也確實是大齊朝西北邊盛行的一種養顏之法,馮郎中就有些信了,嗤笑一聲道:“你懂甚麽?我家的醫藥方,出了名的有理有據。就如你說的這個近效韋慈方,當中丁香、鬱金的確相畏,但只要用其他藥材……”
“這麽說,您知道這個方子?”葉連翹簡直等不得,一臉欣慰地睜圓了眼去看他,“它的確能滋潤養顏?”
馮郎中低頭細琢磨一陣,見眾人都眼巴巴瞅著他,隻得硬起頭皮胡謅:“我當然知道,我祖父還提過,這方子有效得很,只因有丁香、鬱金,需加入甘草和棗汁調和……”
“噗哈哈!”
他的話又一次沒打斷,一抬頭就見葉連翹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眼淚珠兒都要落出來。
“馮叔,您既知道這近效韋慈方,怎地就忘了,其中並無鬱金和丁香?還調和……調和個鬼啊!”
她抬手揉了揉眼,好容易止住笑,板起面孔來:“還有啊,我想告訴您,這近效韋慈方,根本不是養顏藥,而是徹徹底底的——生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