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底兒小紅花的舊手帕隨著薛夫人的拉扯,從頭上滑了下來。
“嗬……”
薛夫人登時倒抽一口涼氣:“連翹!”
“怎麽了?”葉連翹下意識摸了摸自個兒的額頭,“是哪不對勁兒?”
“不是不是!”薛夫人將腦袋搖得好似撥浪鼓,“我娘哎,你額頭上那塊疤,當真越來越淡了!哎喲喲,我今兒可算是長了見識,跟你一比,那冼郎中根本就是個庸醫啊!”
她顯得很是激動,將手裡的帕子往旁邊一丟,扳住葉連翹的肩膀:“既如此,你還成天頂著那破帕子幹啥?乾乾淨淨一張小臉兒,露出來多好看?!”
葉連翹每天都得敷藥,現下那疤痕是何情形,她心裡自然有數,只不過……
她日日對著水缸,總覺得眉骨上方那一塊與別處始終不大一樣,仿佛有一片陰影,怎麽看怎麽別扭。
“您千萬別這麽說,我那點微末道行,怎能與冼郎中相提並論?何況我也不懂醫……這話傳出去要笑掉人家大牙的!”
她連忙擺了擺手,又忍不住抿唇笑了:“其實,我哥和我妹子也說,這傷好得差不多,不用總遮著,但我覺著,終究還是能瞧得出。家裡的藥膏還剩下五六天的分量,我預備老老實實地把這一劑用完,然後再……”
“胡扯!”
薛夫人顯得比她還要激動,在她肩上使勁拍了一掌:“這疤長在你臉上,你每天死盯著,自然越看越心裡沒底,其實在外人眼裡,不留心壓根兒就瞧不出!你不信?快快,拿面鏡子來,給她照照!”
說著便急吼吼地催促丫頭去搬鏡子。
立在薛夫人身側的那個青衫使女,應當是貼身伺候的,每回去月霞村都陪在一旁,一來二去,與葉連翹也漸漸熟悉起來,此時便掩口一笑,道:“葉姑娘,你額上的疤真的看不出了。”
一邊說,一邊果真捧來一面銅鏡。
葉連翹深吸一口氣,將鏡子接過來,抬起眼皮。
說起來,這還是她來到大齊朝之後,頭一回照鏡子呐……
雖然清晰度完全無法與她從前生活那個年代的鏡子相提並論,卻已然足夠讓她確認一件事。
眉骨上方那塊曾經猙獰可怖的疤痕,如今已經淡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打眼一瞧,額頭光潔飽滿,得要湊近了細看,才能隱約發現一點淺淺的痕跡。摸上去還略微有點凹凸不平,但無論如何,那困擾她多時的傷痕,真的差不多完全恢復了。
鏡子裡那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面孔嫩生生,秀眉飛入鬢,睫毛如翅膀般輕輕一動,天然上翹的花瓣唇,彎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
她居然直到今天,才真正看清楚自己的模樣。
“怎麽樣,怎麽樣,我沒哄你吧?”
薛夫人得意洋洋地用手肘拱她一下:“你該不會自打受傷之後,就沒照過鏡子?”
“我家……壓根兒就沒鏡子。”
葉連翹費了好大力氣才將目光從鏡中挪開,扭頭笑起來。
該怎麽說呢?
她原以為,等到傷疤祛除的那一天,自己肯定會歡呼雀躍,高興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可眼下,她固然是非常歡喜,但心中卻很安靜。
喜悅從心底慢吞吞湧出來,平順和緩地流向四肢百骸,背上那個千斤重的大包袱被穩穩當當地拋開,整個人一下子輕松起來。
“怨不得呢,連鏡子都沒有!”
薛夫人一臉嫌棄:“我說你,如今也算掙著錢了,對自個兒還這麽吝嗇?雜貨鋪裡的鏡子又不貴,好歹買一塊呀!你既做著給人美容的買賣,就更改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要不然,手段再好也沒人信不是?哎——”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來什麽,猛地一拍巴掌:“你不急著走吧?”
葉連翹沒明白她的意思:“我今兒主要就是來給您送七白膏……莫不是您還有事?”
“有事,我當然有事!”
薛夫人很肯定地點點頭,回身吩咐使女:“打發個小廝,去把何夫人她們都給請來,就說我備了些茶點,邀她們來說說話。順便告訴她們,葉家姑娘也在我這兒,若是有什麽美容養顏上的煩惱,盡可隨便問。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下回再見到葉姑娘,她可就要收錢了!”
“您這是……”
葉連翹驀地一挑眉。
“你可還記得,上回我領著何夫人她們去你家,其中一位說了什麽?”
薛夫人把頭一揚:“她說,若你真能把自個兒頭上的疤醫好,她就信你是個有手段的,對不對?上回她們見你時,你那疤痕還明顯得很,瞧著好不嚇人,哼,今天我就讓她們開開眼!”
“可是……這太急了吧?”
葉連翹當然明白她是好意替自己著想,卻免不了有些猶疑。
聽人說,這些個有錢的貴夫人要想相聚一場,都得提前好幾天就約定,薛夫人這樣冷不丁地就上門去請人,合適嗎?
而且, 如此一來,她欠薛夫人的人情,就越來越多了,往後可怎麽還?
“你懂什麽?”
薛夫人翻了個白眼:“這叫打鐵趁熱!今天請了她們來,一方面是讓她們見識見識,另一方面,也算是給她們點甜頭嘗,好讓她們將來都成為你的熟客——你既做了這美容的買賣,難不成還想從窮人身上掙錢?我家老爺在生意場打滾多年,如今也算混出點名堂,我雖懂得不多,見的卻不少,聽我的準沒錯!”
話畢,也不管葉連翹是何反應,忙慌慌將那使女打發了出去,又安排人去煮茶備點心。
葉連翹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默了默,低低道:“您這樣幫我,我真不知道……”
薛夫人朝她一瞟,也放軟聲調,緩緩道:“若還想說那起感激話,你就趁早省了吧。我說過,我家現下雖然有錢,但從前也是窮出身,我大字不識一個,不懂道理,隻曉得你幫我解決了那脫發的煩惱,而我也看你順眼,這些個微末小事,我樂意幫襯,左右我又沒替你出本錢,你這樣瞻前顧後做什麽?你們兄妹三個是沒娘的孩子,爹爹又常年在外……”
話沒說完,她就停了口,歎息一聲,衝葉連翹笑了笑:“這屋子太小,外頭日頭明晃晃,咱索性挪到園子裡去,過會子等何夫人她們來了,也好叫她們好好兒瞧個清楚!”
葉連翹也跟著笑了,站起身,離開座位之前,特地回頭又朝那鏡子裡掃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