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松年堂出來,早已過了午時,街邊的食肆面館沒什麽客人了,小夥計累了一中午,正懶洋洋收拾桌上的殘羹剩炙。
葉連翹提溜著新配好的生發藥,照舊彎去酒鋪買了一埕好白酒,原打算立刻就回月霞村,朝城門的方向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
雖然方才拒絕了蘇四公子讓她賒帳拿藥的好意,但她額上這塊疤,確實是再拖不得了。
辦法已經想到,成不成的總得試試,現在她缺的,只是買藥錢啊……
要不要去薛夫人家裡走一遭?
當初,薛夫人曾拍著胸口承諾,只要她能醫好自己的脫發之苦,就一定不會虧待她。眼下療程已過半,薛夫人的情形也明顯有了起色,她先去討要一半的酬勞,應該不算太過分?
這樣做,是真的有點丟臉吧?可對於眼下的她來說,還有什麽能比除去疤痕更重要?臉皮能當飯吃?時間越長,祛疤的可能性就越低,她實在沒那個耐性,再等上一個月。
葉連翹在路邊躊躇許久,好幾回抬起腳又落下來,手心裡折騰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終究是把心一橫,扭頭向城西木棉胡同跑去。
大齊朝重農,卻並不抑商,在這個年代,只要是有本事的商人,日子就能過得十分滋潤。
薛家的宅子是一座三進的大院落,與薛夫人的行事作風一樣,裝點得很是張揚,假山活泉花園子……簡直要什麽有什麽,站在門外往裡張望,滿眼花花綠綠,直教人疑心,若是貿然一腳踏入,很可能會給晃暈了頭。
葉連翹同看門人報了姓氏來歷,很快,薛夫人身邊一個貼身使女便迎出來,將她領了進去。
彼時,薛夫人才將將用過飯,倚在暖閣裡啖茶,抬眼瞧見葉連翹跟在使女身後進了門,立刻露出個笑容來,衝她招招手。
“來來來,連翹,快過來坐。上午才見過,你怎地這會子又跑了來?咦,你手上拎著什麽?可是剛去給我配了生發藥酒?”
葉連翹依言走過去,將東西擱在腳邊,卻並沒有落座,抿了一下嘴角:“薛夫人,實在對不住,我也知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恐怕耽擱您中午歇息……”
“得了吧,跟我扯這些虛套兒有什麽意思?我成天在你家出出入入,也沒見你嫌我耽誤事兒啊,趕緊坐下吧!”
薛夫人半真半假地斜她一眼,不由分說,將她一把扯坐在椅子上,緊接著便偏過頭去,滿口嚷嚷著讓使女們端茶送點心來。
“真的不用了。”
葉連翹趕忙擺擺手,深吸一口氣:“其實……我突然跑來,是有事想和您商量——我找到辦法,治我額頭上的傷疤了。”
“真的?!”
薛夫人霍然將眼睛瞪得溜圓,使勁一拍手:“噫,你不知道,早兩天我還跟我家老爺提過這事兒,讓他多幫著打聽打聽哪裡有靠譜的外傷郎中,他卻一時也沒個主意,氣得我狠狠埋怨了他兩句,誰成想,你竟自己想到了法子,這可太好啦!哎,上午我去你家那陣兒,怎地沒聽見你說?”
“也是剛剛才有了眉目。”
葉連翹便簡略地將今日在松年堂發生的事與她說了一遍,每說一句,薛夫人便念一聲佛。
“哎喲喲,所以我就說,老天爺哪裡會忍心待薄你這樣靈透的姑娘?蘇家的松年堂開了足有幾十年,那蘇四公子自小又好這個,讀過的醫藥書,那真叫多了去了!你這回呀,可實實在在撞上大運嘍!”
她一邊說,一邊有點納悶地摸了摸眉角:“既這樣,你就趕緊回家張羅祛疤的事啊,同我商量什麽?我又不懂……”
話說到一半,猛地反應過來:“哦,是了,你配藥只怕得花不少錢,手頭緊張吧?”
呼……
葉連翹長長吐出一口氣。
最難開口的一句話,被薛夫人搶先說了出來,後面的事,就好辦多了。
“我家裡的情形,您多少也曉得。”
她抱歉地笑了笑:“我哥哥在幫著城裡的李木匠打下手,他們那一行的規矩,是要活兒乾完之後才領工錢,而且,就算拿了錢,也得維持家中的用度,所以,我想問問您能不能先付一半的酬勞給我……我知道這樣不合情理,但我……”
“什麽一半兒不一半兒的,你可真能絮叨!”
薛夫人朝她面上嗔怪一瞟,回身便衝一旁的使女道:“拿我的鑰匙,開箱取五貫錢來。”
五……五貫錢?也就是五千文?!
葉連翹嚇了一大跳,忙不迭搖頭:“這太多了,我不能……”
“少廢話!”
薛夫人熟絡地在她肩頭一拍:“我的頭髮,就值這個價!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在我這兒,只要是錢能解決的事,就都不是問題,你別這麽唧唧歪歪的行嗎?”
說著便歎了口氣:“唉,我原想著帶你去治傷,再格外給你些酬勞,誰知那冼郎中,竟是個不中用的!眼下便只能給你五貫錢,你該怎麽使就怎麽使,別省著,若是不夠,隻管再來找我。早日把你頭上那塊礙眼的東西去了,我瞧著舒心,也替你高興啊。”
話到最後,聲音有些發沉,目光裡添了幾許柔軟。
葉連翹素來曉得她是大方人,也猜到今天來討要酬勞,十有八九是不成問題的,然而此刻,聽見她帶著暖意的嗓音,鼻子仍舊不可控地有點做酸。
無論是蘇四公子還是眼前的薛夫人,能遇上他們,都實實在在是她的好運氣。
“盡夠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嗡嗡地低語道。
“夠用就好。”
薛夫人將使女取來的五貫錢塞進她手裡:“我不留你了,趁著天色還早,你趕緊去松年堂把藥配齊。明日我去了你家,咱們再細細說。”
葉連翹答應一聲,站起身衝她行了個禮,又鄭重地道謝,依舊由那使女引著,出了薛宅大門。
……
薛夫人給的那五貫錢,墜在腰間錢袋子裡委實有些沉重,瞧著又鼓鼓囊囊極顯眼, 葉連翹每走幾步便要不放心地停下來調整一回,擔心會被人盯上,這一路便走得很有點別別扭扭。
卻不料,偏偏怕什麽就來什麽。
從木棉胡同出來,剛剛轉進一條狹長巷弄,她便聽見身後隱隱地有腳步聲。
這巷子不是商業街,往來的行人很少,卻是通往松年堂的必經之路。方才她過來時,就覺得這裡簡直靜得嚇人,這會子……
不管那腳步聲的主人是不是存著歹意,反正她這五貫錢,絕對不能落入別人手裡!
出了這巷弄就是大街上,就算身後那家夥真的起了壞心,總也該有兩分忌憚吧?
她咬了咬牙,拔腳就往前衝。
身後那腳步聲立時也跟著急促起來,聽上去有些沉重,像是個身材壯碩的男人,緊追不休。
葉連翹將那幾包藥材往腋下一夾,緊緊攥著錢袋子沒了命地跑,可終究是姑娘家,力氣有限,耳朵裡只聽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同時還有個男人粗噶的嗓門:“嘿!”
她冷汗都下來了,正滿腦子思索該怎麽辦,斜刺裡冷不防伸出一條胳膊,將她拽進了旁邊一扇窄門中。
她登時一個趔趄,站也站不穩,咣啷一聲,酒壇子跌在地上摔個粉碎。一片亂糟糟之間,好似有人扶了她一把,雙腳這才踏踏實實落到地面。
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泛著冷光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