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聽見這句問話,便是遲疑了一下,抬頭有些莫名地張了蘇時煥一眼。
“您問這個,是啥意思?若是那起平日裡便有嫌隙的親戚,我們又怎會去他家借住?一年到頭,我們與他家走動的次數不算多,關系稱不上親厚,但也並沒有甚麽矛盾,見了面也都是笑呵呵的,這幾日我和我閨女住在他家,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他們卻是半句怨言也沒有,這就挺不錯的啦!尋常老百姓過日子,還不都是這樣嗎?”
蘇時煥抿唇一笑,點了點頭:“您莫要誤會,我也不過就是順嘴一問罷了。您說的沒錯,您的親戚肯讓您兩位在家中借住,已然很講情面,家家戶戶都有自個兒的難處,這年頭,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委實不多了。”
婦人不明就裡,也沒心思盡著琢磨這個,聽他如此說,在口中嘟囔了一句甚麽便將這事兒丟開,轉而繼續去憂心忡忡地守著她閨女。
葉連翹心中卻是咯噔了一下。
蘇時煥這個人,她往來得不算多,卻也能瞧出,他不是那起喜歡沒事兒找話說的性子,他既然有此一問,十有八九,是猜到了什麽。
當著那母女倆的面,她也不好發問,唯有打起精神來,望向那姓聶的姑娘。
“聶姑娘,整件事我們已與你說得明白,你該是相信,你臉上的這種突發狀況,並非我給你使的那兩種藥所造成的了?”
那聶姑娘仍是不願抬頭,隻稍稍偏了偏腦袋,從眼梢裡瞟葉連翹一眼,目光帶了點怯意。
“我信你的。”她細聲細氣地道,“我能看得出,你不是在誆我……可是,我這臉眼下該怎麽辦?”
“是啊葉姑娘。”她娘在一旁也接口道,“我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心裡明白得很,松年堂在這清南縣裡名頭響亮得很,我們這些個蚊子腿兒,就算是有心與你們爭長短,也沒那個本事。我家裡都是靠天吃飯的,一輩子本本分分,不愛惹事,別的我都不求,隻盼著我閨女這臉能好起來,我就知足了。”
同講道理的人說話,永遠是讓人心情愉快的,雖然那婦人的這一番話著實有些不情不願,但在如今這種情形下,也不可能要求她心中不存半點芥蒂。盡管仍舊覺得有些心中不安定,葉連翹卻仍是暗暗松了口氣,立刻點了點頭。
“兩位放心,只要你們還願意信我,我便立刻著手盡力替聶姑娘醫治。方才替聶姑娘診脈的那位郎中便是我爹,不是我誇口,他的醫術真真兒是很不錯的,有他相助,我便更加有把握。這幾天,聶姑娘吃了不少苦,連帶著嬸子也跟著受罪,我心裡很是過意不去……”
“診費藥費,兩位無需擔憂,這樁買賣,松年堂不收你們的錢。”
不等她說完,蘇時煥便飛快地接了一句。
葉連翹便又是一愕。
她原本是打算,一會兒同薑掌櫃商量一下,看看可否將診費藥費打個大折扣,大不了,她自己不賺這單買賣的錢就是——整件事當中,她不覺得自己需要心虛,但這兩母女瞧著,實在讓人有點心酸。
卻不想蘇時煥如此大方,大手一揮便免了她們的所有費用,果真這清南縣頭一號大善人,名聲可不是白來的啊。
那婦人自是喜不自勝,長長出了一口氣,今天頭一回,臉上露出點笑模樣來,拽著她閨女的胳膊直搖,又如釋重負地滿嘴裡同蘇時煥道謝。蘇時煥淡淡應了一聲,沒再與他們多言,隻偏過頭去看了葉謙一眼。
“葉郎中,
晚輩有點事想與你商量,咱們借一步說話?” 葉謙面色凝重,略略一頷首,轉頭對那婦人點了一下頭,又看看葉連翹,丟下一句“你先替人消減腫痛之苦,過會子我再來與你細說”,便站起身來,隨著蘇時煥走去後院。
葉連翹情知他們要說的,必然與聶姑娘滿面紅斑丘疹有關,保不齊已料到了某種可能,心中癢癢得厲害,恨不得隨了他們去,卻也曉得自個兒手頭還有正事,隻得收斂心神,將那兩母女帶進了內堂中。
……
眼下,尚不知那聶姑娘臉上的紅斑丘疹究竟因何所致,葉連翹自是不敢胡亂給她用藥,想了想,便讓元冬打了盆溫熱的米漿水,先替她洗去臉上浮塵,然後便安頓她在屏風後的彌勒榻仰面躺下,就手拿了罐膏子來。
“還……還要搽東西?我閨女現在這樣,怕是……”
那婦人在旁滿心憂慮地小聲道。
“嬸子放心,這膏子並不是藥。”
葉連翹回身衝她笑了一下,軟聲道:“我瞧著,聶姑娘面上的肌膚不僅紅腫,而且非常乾燥,有許多地方出現了脫皮的情況,如此會讓她更加覺得疼痛。這罐膏子主要是以薄荷製成,能清熱涼血,鎮靜紅腫的皮膚,抹上去之後,聶姑娘該是會覺得好受些。至於之後她的臉該怎麽治,我會與我爹謹慎商量過,再拿主意,你們今天若是無事,便安安心心地留在這裡吧。”
婦人心下稍定,點了點頭:“那行,能讓她舒服點也是好的。”
葉連翹抿了抿嘴唇,從那罐子裡挖出來一塊涼浸浸的膏子,小心翼翼抹在了那聶姑娘臉上。
她素來手腳輕,此時顧慮到那聶姑娘整張臉幾乎沒一塊好肉,動作時,便更是一點力氣都不敢使,生怕碰痛了她。那聶姑娘瞧著弱伶伶的,倒也很能忍得,咬住了嘴唇一聲兒沒出,由著葉連翹將清涼的膏子敷完她整張臉,就連耳根出那一小塊皮膚也沒落下。
薄荷天然便帶著一股冷乎氣兒,沾上皮膚就涼絲絲的,不消片刻,那聶姑娘便有了感覺。臉上塗滿了膏子不敢做表情,隻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透出兩絲欣喜,輕聲對她娘道:“真的……好像沒那麽疼了,皮膚也不像先前那般灼熱,好受多了。”
“這就好,這就好啊!”
她娘立時高興起來,轉頭望向葉連翹:“葉姑娘,真虧了你……”
“您可別跟我說客套話了,我這會子後悔呢。”葉連翹趕緊搖搖頭,“早曉得如此,前些天便該讓二位每天來松年堂一趟,由我來親手給聶姑娘敷藥,說不定,也就不至於出這樣的岔子了。我原是想著,聶姑娘的酒渣赤鼻不能多曬太陽,便有心替你們省省腳程……”
她一邊說,一邊皺起眉來,轉頭對元冬道:“你去看看我爹同蘇四公子說完了沒有,請他盡快來,這薄荷膏子隻可緩解些許痛楚,真要徹底解決聶姑娘的麻煩,我還要與他商量呢。”
元冬答應一聲去了,片刻便又回轉,臉上的神色便有點期期艾艾。
“葉郎中和四公子還說著呢,兩個在後院裡,聲音壓得很低,不讓人前去,我也就是站在門後頭看了一眼,可能……還得需要些時候……”
“我知道了。”葉連翹瞟她一眼,“可你這副表情是什麽意思?”
元冬沒有立刻回答,回頭看了聶家母女一眼,好似有點不大高興。
“到底怎麽了?”
葉連翹心中便犯起嘀咕來:“咱們有話還不能直說嗎?”
“哎呀!”
元冬便是狠狠一跺腳,面對聶家母女,委委屈屈地道:“嬸子,還有聶姑娘,您兩位怎麽能這樣辦事?聶姑娘一張臉成了這樣,我們心裡也很著急,可……再怎麽說,你們也不能連事情都沒搞清楚呢,就到處瞎嚷嚷吧?今兒你們也聽見說了,聶姑娘的臉可不是我們葉姑娘造成的,眼下謠言傳得滿城皆聞,你讓我們葉姑娘以後怎麽做生意?”
葉連翹一個激靈,霍地站起身:“什麽謠言?”
那婦人也是一臉懵懂:“元冬姑娘你說啥呢?”
“葉姑娘你自己出去看看呀!”元冬更是發惱,使勁甩了甩手,“大堂裡,小鐵哥他們全在議論,說是已經來了好幾撥人,向薑掌櫃他們打聽,咱松年堂是不是出了岔子了,還說現在整個清南縣都傳遍了!”
婦人聞言,人就有點發傻:“可……我沒跟人說,也沒到處嚷嚷啊!這話傳出去,對我閨女也沒好處,我怎麽能辦這樣的蠢事?”
“不是你說還能是誰?都傳開了,我……”
“好了。”
葉連翹拽了元冬一把,沉吟片刻,掀簾子走了出去。
那婦人臉上的表情不像是在騙人,何況這種事也壓根兒是兜不住的,稍稍一打聽便能知道究竟是何人散播的消息,扭著她母女倆鬧也是白搭。
她皺著眉走進大堂裡,便見薑掌櫃立在櫃台後頭唉聲歎氣,曹師傅也是一臉苦相,其余人則三三兩兩湊在一處嘀咕, 見了她,還要連忙軟聲安慰:“沒事的啊連翹丫頭,不是咱的錯兒,誰說什麽咱也不怕,你就別管了,趕緊……”
話沒說完,許是聽見嘈雜,葉謙和蘇時煥也從後院進來了,三言兩語問明因果,葉謙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這可真是……那兩母女怎地如此不知分寸?”
“不是她們說的。”葉連翹也覺有些喪氣,沒精打采地擺了擺手。
蘇時煥卻是臉色也不變,甚至低頭衝她笑了一下:“這等不盡不實的傳言,松年堂也不是頭一回遇上,你隻管放寬心——說句不知深淺的話,這清南縣城中,還沒人敢在蘇家的產業上安這等莫須有的罪名。”
“嗯。”葉連翹點了一下頭,還想再說點什麽,耳中忽聽得一陣沉重腳步聲,大門口光線一暗,有幾個人打外頭走了進來。
她一抬頭,便見得為首的那個正是衛策,身後的四個捕快,也都是宋大哥等與她相熟的人。
她腦子裡迸出來的頭一個念頭便是:哎媽這還驚動官府了?
蘇時煥也抬起頭,唇邊笑容淡了,眉頭隨之一動。
“幾位有何貴乾?”
衛策壓根兒不看他,目光直直落到葉連翹臉上:“怎麽回事?”
葉連翹張了張嘴,蘇時煥便將話頭奪了去:“幾位,我好似並未請官府前來乾預吧?”
衛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耐煩”三個大字,眸子裡冷光一閃,厭憎地掃他一眼。
“誰跟你說我是官府派來的?”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