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反,很久之前,它就存在於葉連翹的記憶中,盡管彼時,她還壓根兒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本草明言十八反,
半蔞貝蘞及攻烏。
藻戟遂芫俱戰草,
諸參辛芍叛藜蘆。
這歌訣流傳得很廣,但凡在與醫藥沾邊的行當裡謀生的人,都必定背得滾瓜爛熟。因為相反的藥材同用很可能會產生毒性,或是抵消藥效,平日裡無論開藥方還是配藥,人人皆以此為依據來盡量避免。
可是在這個年代,大抵誰都很難想到,居然有人將它利用在護膚品之中。
想想也對,這美容養顏,現下還算是個新奇的營生,莫說尋常老百姓,只怕郎中和資深的抓藥師傅對它也知之甚少,最適合用來下毒搞小動作了不是嗎?
平安將瓶瓶罐罐一並搬出去,再三同那姓曲的男人言明,這些護膚品絕非出自葉連翹之手,與不老堂使用的方子更是大相徑庭,打發他離開之後,再回到裡頭隔間,就見葉連翹坐在窗邊低頭沉思,如入了定一般。
“……窗口風大,你也別老坐在那兒了。”
她遲疑了一下,行至近前:“藜蘆有毒,若與白芍同服,會使毒性增強,外用卻可醫治疥癬、惡瘡——眼下就是不知道,假使把它與白芍一起摻在外用的膏子裡每天塗搽,會出現什麽狀況。”
“還重要嗎?”
葉連翹抬起眼皮瞟她:“蘇大夫人已死,她用過的面脂當中同時出現了藜蘆和白芍。這就是事實。在松年堂那一年中,我陸陸續續替她製了許多種膏子和頭油,保不齊還有別的也被動過手腳……算了。說來說去,還不是怪我自己蠢?”
“這哪裡能怪得了你?”
平安深深吸了兩口氣:“我只是不明白,白芍與藜蘆共用會增強毒性,這對郎中們而言乃是常識。蘇家人一早覺得蘇大夫人的死有不妥,必然會將她用過的所有東西都給郎中們查驗,只要看過了那膏子,郎中們鐵定心裡有數。怎地他們卻一個個兒地都說,並無任何異狀?”
“這個誰說得準呢?”
葉連翹輕飄飄一笑:“你別忘了,除了收買人心。蘇四公子最擅長便是擺弄各種藥材。興許他還在蘇大夫人的飲食裡、日常用具中添加了別的東西,將那毒性蓋了去,使其無法輕易被人所察覺也未可知……這話說起來我自個兒都不信,可這醫藥行當裡。似你我這等半罐兒水。不懂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哦。”平安點一下頭,想要再寬慰她兩句,卻見她已起身挪到避風處:“方才那姓曲的,聽了你的話是何反應?”
“我說,這東西他到底是不是在松年堂買的,我不得而知,但這東西決計不是我們東家所製,卻是不爭事實。”
平安與她促膝而坐:“看他那模樣。倒像是對此並未懷疑,點了個頭。抱著東西就走了。”
“這是趕著去回話呢。”
葉連翹輕笑一聲:“說來,我也算是運道好,若我估計沒錯,蘇家人應該是在心中已有懷疑對象的情形下找來的,還不至於把這罪名沒頭沒腦地往我身上安。倘若蘇大夫人還在生,他們便察覺這些美容物有不妥,我真渾身張嘴也說不清,黑鍋是不想背也得背。你等著瞧吧,今日那姓曲的走了,不出兩日,必定會再來,接下來這段日子,咱們這不老堂,怕是別想消停了。”
“唔。”
平安略略點頭:“這個你放心,我自然曉得應付。萬事脫不開一個理字,明擺著那些東西不是你製的,誰也別想胡亂塞給你。此事,我看你晚上回家之後,要好生同衛都頭說一說才是,他是衙門中人,應對這種事,既有天然便利,也有多年經驗,總好過咱們抓瞎。”
“自然是要跟他說的,我也不是那起凡事愛憋在心裡的人。”
葉連翹抿抿唇角。
前些日子,蘇家人見天兒地去找程太守混鬧,弄得府衙裡不消停,蘇大夫人的死因,連現在都毫無眉目,孰料,今日卻冷不丁有了線索,說來,於衛策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只是不知,他若曉得了事情的突破口居然在自己媳婦這裡,還是否笑得出。
“行了,這檔子事暫時擱到一旁,你且去忙。”
葉連翹揮揮手,將她打發了出去,自己卻是又坐在隔間裡,琢磨了半晌。
……
依著葉連翹的意思,是預備回到家便立刻將事情說給衛策聽的,誰成想,偏巧這日捕快們逮著個在街市裡偷物的小賊。
東西不算貴重,奈何那家夥嘴卻緊,明擺著是一夥人共同犯案,他卻一口咬定隻自己一個。衛策與他費了不少口水,半個字也沒從他口中打聽到,不單口乾舌燥,火氣也衝上頭,離開捕快房時已近戌時中,他一路騰騰地回家,走到院門口,做了兩下深呼吸,將面上的怒氣盡皆抹去,抬步一腳跨進去。
這二日,萬氏已經張羅著要回清南縣買花苗兼探親的事了,見兒子終於歸來,便笑呵呵地迎上前:“吃了不曾?我有事與你商量哩!”
衛策往堂屋裡張望一眼,並未覓著葉連翹身影,便點點頭,搬張小凳子在院子裡坐了:“娘有何事?”
“早前我和你媳婦說過。”
萬氏笑眯眯道:“開了春兒,咱們在城外的那塊地,也該抓緊翻兩遍,置辦些肥泥回來。花苗,我打算照舊回清南縣去買,順道瞧瞧你舅舅他們,你媳婦同我一塊兒去可好?就是這個月末吧,到時候天氣暖和些,也不怕她凍著。”
“出去走走也好。”
衛策很痛快地答應了,又轉頭往樓上看:“她睡了?”
“晚飯沒吃多少,仿佛沒甚胃口,陪我說了會兒話,便上樓去了,看模樣精神也不大好。”
萬氏便衝灶房裡努努嘴:“吃不下東西,這很正常,可眼下,她就是再不想吃,也得捏著鼻子往下咽呐!我燉了鍋湯,清清淡淡的,過會子你給端上去,哄著她喝點兒。”
“我去看看。”
衛策說著話便起了身,蹬蹬蹬三兩步上了樓。
這當口,葉連翹兀自在房中滿腦子琢磨。
蘇時煥是松年堂的東家,但他並不常來,有時候,可能好幾個月也不在藥鋪子裡出現一回,薑掌櫃自會將帳本送去蘇家老宅給他瞧。
葉連翹與他見面的次數,兩隻手都能數的過來,雖然不喜他的說話方式,但長久以來,卻一直將他當成個溫和的謙謙君子,即便得知他與蘇大夫人有嫌隙,也曾疑心他是否做過些什麽,但或許是因為對蘇大夫人的厭煩,兩相比較,她倒更願意相信,蘇時煥很無辜。
這幾日接連發生的事,讓她太震驚了。
先是親眼看見他當街賞他的小廝巴掌,然後,又發現他很可能對蘇大夫人用的美容物動過手腳……這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他把自己掩藏得那麽深,日子又是怎麽過的?
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麽嗎?
最可怕的是,如果蘇大夫人的死,真的和他有關,那麽很可能,從他邀請葉連翹去松年堂坐堂的那一天起,他心裡就已經生出了這個主意。長久以來,他步步算計,葉連翹也不過是一顆既能幫著賺錢,又能替他當幌子的棋。
明明他心思縝密陰狠,卻偏生戴著一張與人為善的面具,頂著“樂善好施”的名聲在清南縣廣受誇讚——這件事,當真越琢磨越讓人心生恐懼。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葉連翹抬起頭,就見衛策不緊不慢地踱進來,衝她牽扯一下嘴角:“聽娘說,你又不肯好好吃飯了?我看你真個是找揍,你……”
“我有話跟你說。”
葉連翹沒心思同他閑扯,立刻起身將他一把拽到桌邊:“早幾日,我向你打聽蘇四公子的事,你當時死活不告訴我,今日我卻是自己弄明白了。”
她仔仔細細,將那姓曲的來不老堂一事說了,又一字一句告訴他,自己和平安是如何從那些膏子頭油當中發現不妥,末了將眉頭緊緊皺起,長歎一口氣。
“那些美容物, 分明不是我製的,卻無端端存放在松年堂專有的木盒與瓷瓶裡。當時鋪子上除了我和平安、元冬之外,沒有第四人再摻和這個,除開蘇四公子,我真想不到,誰還能有這等本事了。”
說罷,抬頭看了衛策一眼。
她想象中那詫異、吃驚的表情,並未出現在衛策臉上,相反,他很平靜,聽的時候雖然眉頭緊皺,卻好似絲毫不意外。
葉連翹一怔,不可思議道:“難不成……你知道?”
衛策的神色,因為她的這句問話,變得稍稍有些不自在,清清喉嚨:“並不十分清楚,只是聽一個老郎中說過,某些毒無色無味,且不會在人的身體裡沉積,很難查得出。聯想到當初讓你發愁的那一小塊砒石,我便疑心,會不會有人對蘇大夫人日常用的各種東西動過手腳。這話我同程太守提過,因手頭無證無據,他叫我莫聲張。”
說到這裡他勉強笑了一下:“卻不料,今日是你給我解了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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