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太守夫人面上浮出幾許難堪之色,原本言笑晏晏地同葉連翹說話,一瞬間,眉眼和唇角皆垮了下來,擱在身側的手,也緩緩地團成拳。
“實在是對不住,衛夫人,叫你見笑了。”
她偏過臉來,略帶歉然:“她便是這樣的脾氣,過會子見了她,或許她言語中有冒犯之處,還請你不要往心裡去……”
葉連翹心中亦甚是愕然。
她是不知裡面那姑娘究竟是何情形,不過,傳說中似蔣家這等大戶人家,難道不都極有規矩?女孩子們都講究個溫婉嫻靜,這院裡的姑娘,鬧騰到這般田地,竟沒人來管她一管,看樣子也不是頭一遭了,究竟……
“沒關系。”
雖然心裡有點犯嘀咕,表面上,她仍是衝那程夫人一笑:“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對她不甚了解,等下進去了,請程夫人您提點我一些,免得說錯話做錯事,惹得她愈加不快。”
程夫人搖頭歎氣,沒接她的話茬,卻將她的手一拉,領著身後幾個使女徑直行到屋門前,仿佛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抬手在門板上叩了兩下。
“覓雲,是我,你怎麽又……”
話才說到一半,便是“咣啷”一聲巨響,門板也是劇烈震了震,仿佛是屋中人將圓凳之類的物事丟了過來。
“呀!”
程夫人唬了一大跳,忙不迭後退,慌亂中左右腳絆在了一起,一個趔趄險的坐在地下,幸而攥著葉連翹的手,被她牢牢拽住了,饒是如此,腳腕子仿佛仍舊扭了一下,登時彎下腰去。
葉連翹也給嚇住了,心有余悸朝那門板一瞥,忙不迭回身問:“您可還好?要不然,您找個人領我進去,傷了腳腕子,得趕緊找郎中來給瞧瞧才好。”
“不必。”
孰料那程夫人,竟是一咬牙,撐著又站了起來。
“我自個兒的妹子,從小跟在我衣衫後長大的,我倒不信了,我擰不過她?!”
這是牛脾氣上來了啊……
葉連翹滴汗,伸手摸摸額角,心道您若跟屋裡那位硬著來,今兒這場面只怕還真不好收拾。不及開口,程夫人便已經一掌推過去,重重地把門推開了,然後扯著葉連翹就往裡走。
姑娘家的閨房,尤其是這種有家底兒的人家,大都彌漫著一股香味,最不濟,也是空氣清新乾乾淨淨,可是這間房,葉連翹才剛剛踏入,便忍不住稍稍擰了一下眉。
屋子裡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開窗換氣,散發著一股委實不大好聞的氣息,如今天氣一日日涼爽下來,窗上卻仍舊密密實實遮著竹簾,將大部分光線都擋在了外頭,屋中各樣物件兒因此顯得影影綽綽。
空氣裡好似浮了一層灰,四下裡模模糊糊的,葉連翹跟在程夫人身後一徑走入,看見床榻邊,坐了個身材纖細的年輕姑娘。
歲數,大概和葉連翹差不多,面上是完好無損的,果然如程夫人所言,容貌並不算出挑,卻也至少是端端正正,絲毫不難看。
只是那張臉上,神情委實叫人驚懼。她其實並未做甚麽表情,偏生面龐上滿布戾氣,五官如被遮了一團黑雲,眼睛裡全是冷光,乍一瞧,隻覺得可怖。
“覓雲,你又在瞎折騰甚麽!”
程太守婦人是鼓足了勁兒進來的,腳腕子疼,說話就不似平日裡那般輕聲細語,緊緊盯著坐在床邊的少女:“之前我就同你說過,會帶人來,你就是這種態度?成日鬧,究竟要鬧到何年何月?”
那被她喚作“覓雲”的少女似是無意識,抬頭向她臉上掃了掃,又望向她身後的葉連翹,一言不發,拎起擱在腳踏上的一隻茶壺,咣一聲又砸了過來。
茶壺在程夫人和葉連翹腳下裂成幾片,滾燙的茶湯登時四濺,沾到程夫人的裙擺,葉連翹的鞋面上也不可避免地落了幾滴。
“你!”
程夫人又氣又怕,差點再度跌倒,牙齒也咬了起來:“你成了這樣,就是因為那疤痕,難道就不盼著它早日好?我特地帶了人來給你瞧,你……”
“大姐。”
蔣覓雲略一抬眼,唇邊露出譏諷笑容:“是你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你說要帶人來,我卻並未答應,你帶了她來,是想提醒我自己有多醜陋?”
說著,齒縫間迸出一個字:“滾。”
葉連翹轉頭望向窗外。
好吧,我姑且就認為,你是在誇我了……
程太守夫人氣得不輕,喉嚨裡都打顫兒了:“全家人都在為你這事操勞,辦法不知想了多少,不管有沒有用,至少得先試一試,你……”
葉連翹想了想,伸手在她臂上按了一下,然後抬腳走到床邊,目光毫不忌憚把蔣覓雲上下一打量。
幸而現下衣裳穿得還單薄,她沒費什麽功夫,便發現了那傷疤所在。
看上去像是燙火傷,痂早已掉落,留下暗褐色的一片,在白皙肌膚上顯得尤為觸目,從鎖骨左近,一直蔓延到耳下,四周的玩好處,也因這傷有些緊繃拉扯,傷勢邊緣處起了明顯的皺褶。
“看夠了嗎?”
蔣覓雲抬起頭,向葉連翹臉上冷冷一掃:“多看我兩眼,你便自信心大增吧?我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有什麽能耐,我沒工夫應付你,趁早從我屋裡滾出去,否則……”
“否則怎麽樣?”
葉連翹反問,同樣用的是那種冷涔涔的語調,心道幸虧成天跟衛策在一處,或多或少從他那兒學來了幾分,用著倒還似模似樣,一面繼續寒聲道:“怎麽弄的?”
“否則我便打死你!”
那姑娘突然又歇斯底裡起來,跳起身就要來抓她。
葉連翹還真是半點沒慌,瞅準空檔,捏住她的兩個手腕子,沒費多大力,便又將她摁了回去。
“蔣姑娘養在深閨,是嬌嬌的嬌小姐,我卻自小生長在鄉下,別的沒有,偏渾身都是力氣。您的家人怕傷了您,您的丫頭們不敢反抗您,但在我這兒,您卻討不了好。我走了之後隨便您怎麽折騰,現在您卻是得回答我的問題——怎麽弄的?”
那程太守夫人雖然惱,卻到底心疼妹子,見狀便忍不住出聲:“衛夫人,你別……她長久以來沒好生吃過一頓飯,又不見天日,身子弱得很……”
“我手上留了力。”
葉連翹登時就無奈了,回頭道:“您也瞧見了,軟聲哄她、厲聲罵她都起不了半點作用,便只能比她更硬氣些。”
“是,這道理我懂。”
程夫人點點頭,見那蔣覓雲坐在床邊呼哧呼哧喘氣,模樣活像是要吃了葉連翹,偏又奈何不了她,便是一陣心酸:“還是我來說吧,傷是一年之前落下的。那時她住的還不是這間院子,夜裡小丫頭打瞌睡,走了水,匆忙中拉她出去,她被倒在地下的凳子絆住,跌了一跤,面前就是一堆火,她肩頸處正正壓了上去……幸虧沒傷到臉……”
“幸虧?大姐你說幸虧?”
聽了這話,那蔣覓雲又跳起腳來,胳膊亂舞:“你出去打聽打聽,整個千江城,還有誰不知道那晚我被火燒傷?你自個兒嫁的安逸,你倒出去問問,誰願意娶一個身上帶疤的人?洞房花燭夜,你叫我如何面對……你同我說‘幸虧’?”
葉連翹耷拉著眼皮,沉聲道:“蔣姑娘想多了,恐怕也不是人人都知,我就不知道。”
蔣覓雲一聲冷笑:“你算什麽東西?”
“我是個人,要發現這一點有那麽難嗎?”
葉連翹才不肯讓著她,回了句嘴,手中兀自死死摁著她,心下卻飛快琢磨。
沒人比她更清楚,不管是什麽傷留下的疤痕,最要緊的便是要及時祛除,痊愈後立刻用藥是最容易見效果的,時間拖得愈長,疤痕便愈是頑固。
這蔣家姑娘的疤痕,已經是深褐色的了,時隔一年,要徹底去掉,已然不可能,即便是讓它沒那麽容易被人瞧出,也不是一件易事。
燙火傷她醫過,曹紀靈臉上現下便全然看不出曾被熱油燙傷,祛疤這事,她的確有些經驗,卻從未處理過這麽大的一片傷疤。
她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暗自思忖了片刻,她便轉頭去看程夫人:“這疤痕之前請過郎中來瞧?”
“怎麽沒請過?”
那程夫人眉間緊蹙:“剛剛燒傷,家裡人就開始張羅祛疤的事,可一來,個個兒郎中都拿不出特別好的法子,二來,郎中大多是男人,有諸多不便,時日一長,她便焦躁起來,原本還打算帶她往京城去尋名醫,她卻死活不肯,現下更連房門都不出了……”
“這個我懂, 當初我額上的那傷,去瞧了清南縣城最有名的外傷郎中,您猜怎麽著?他說我傷太深,連藥方都不開,隻叫我回家用生薑塗抹,是不是很可笑?”
這話起了作用,原本還百般折騰的蔣覓雲,忽然安靜下來,似是不由自主地往她額上瞟。
“怎麽,你聽進去了?”
葉連翹立時察覺了她的變化,輕聲一笑:“沒錯啊,之前我額上就是有一塊疤,雖沒你的這麽大,卻是被鈍器所傷,更深得多,現下你可瞧得出?要不要摸一摸?”
蔣覓雲立刻別開頭,手上卻是沒再掙扎。
葉連翹暗籲一口氣,松開她,揉了揉有點發酸的胳膊:“我不喜誆人,更不願給人不切實際的希望,可以明告訴你,你這傷我沒本事完全祛除,卻至少可以令它不似現在這般明顯可怖,要不要試,你自己拿主意。”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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