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連翹並沒有立刻走過去,反而在院子外停住了腳步。
從背後看,那應當是個做行商打扮的男人,與夏青和阿蓮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立,微微低著頭,仿佛正在看桌上擱著的各種物事。
昨日賣假貨大力丸的那個短打漢子,今日自然沒再出現,連那兩個被自家藥鋪打發來守攤的老頭兒,現下也只剩一個,院子裡比昨天顯得更加空蕩冷清,無論裡面的人在說什麽,外頭都一定能聽得清清楚楚,可葉連翹卻什麽也沒聽見。
因為那個站在不老堂攤檔前的男人,根本就沒說話。
他就靜靜地立在那兒,從葉連翹的角度,雖然看不到他眼神落在何處,卻也能輕易猜到,此刻,他的目光必定正緩緩地從桌上每一樣東西上拂過。
夏青和阿蓮,也就有點手足無措了。
為了來參加藥會,之前,他們得了葉連翹的吩咐,一早就將所有物事的作用、功效全背了下來,只等著有人上前來,便好解釋給他聽。可現在,那男人壓根兒不開口,那麽他們……是不是需要主動一些?
又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男人依舊一言不發,夏青便實在是有點站不住了,試探著往前靠了靠,臉上露出個憨厚笑容。
“這位爺,您手裡拿的那個,叫做……”
“青娥丸,對嗎?”
那行商打扮的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語氣溫和,嗓音平淡:“壯筋骨,烏髭發,是益壽延年的佳品。男子用溫酒服,女子以淡醋湯送,倘若有人面容憔悴不榮,用這個便最適合——這位小哥,我說的可有錯?”
夏青一怔,訕訕搖了搖頭,不敢再出聲了。
葉連翹心下起了兩絲興趣,靜悄悄往前又走了兩步。
“你這攤檔上的東西,於我而言,都再熟悉不過,只是我沒料到,有一日,居然能瞧見它們的真容。論起來,你們這裡的玩意兒,倒比旁處的槐角丸、養心丹要有意思得多,卻為何擺在這樣偏僻之處?若不是我閑來無事四下走走,只怕就要錯過了。”
夏青聽不太明白他頭一句話的意思,後邊的卻是懂了,曉得他是在讚美自家鋪子裡的東西,外加替他們打抱不平,便不由得嘿嘿一笑,撓撓後腦杓,老老實實道:“不瞞大爺您說,我們鋪子裡的東西,都算不上正統成藥,您若不是頭一回參加千江府的藥會,應該就知道,似我們這等,本就是佔不著什麽好位置的,所以……”
“嗯,我知道。”
男人點點頭:“素來這藥會,都是醫藥行當的天下,你們能進來,就已然算是給你們面子了,想要好位置,確是難了些。只不過,識貨的人輕易不往這邊來,好東西,便難免被埋沒,叫人覺得可惜。”
“是……”
夏青頗有點沮喪地點點頭:“這已是我們在這兒擺攤的第二天了,不怕您笑話,您還是頭一個肯來瞧瞧的人。”
男人呵呵一笑:“幸虧我來了,否則,往後若知曉自己錯過了什麽,是要懊悔的。”
葉連翹站在院子門外,將這幾句對話聽得明明白白,心頭一動,抬腳走了過去。
聽見腳步聲,阿蓮抬起頭,似是很驚喜:“東家,您總算是來了!”
站在攤子前的那男人應聲回頭。
葉連翹這才看清,那原來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眉清目朗,生了雙笑眼,即便面上毫無表情,眼睛裡依然有笑意往外流瀉。
“這位……是你們東家?”
男人回頭看了夏青一眼,似是有些不可思議:“我倒沒想到,這不老堂的主人,原來這般年輕,還以為……”
說著便面向葉連翹略一拱手:“在下姓柴,單名一個北字,不知小夫人如何稱呼?”
“我夫家姓衛。”
葉連翹含笑與他見過,並未多言,徑自繞到桌後。
“原來是衛夫人。”
柴北點點頭:“這不老堂之中的各種丸藥,我瞧著甚有興趣,今日製藥師傅沒隨著衛夫人一同前來?”
葉連翹一挑眉,不待開口,身畔阿蓮便搶著道:“製藥師傅?我們鋪子上沒有製藥師傅,柴公子您瞧見的這些丸藥,都是我們東家一手製成。”
“哦?”
柴北這下子真個有些訝異了,重新將目光挪到葉連翹臉上:“恕我冒昧,我瞧這桌上的各種丸藥湯劑,雖有不少改動添減,大體上卻是依循古方製作而成,衛夫人年紀並不大,何以……”
方才在外頭聽他與夏青說話,葉連翹便曉得,今日多半是遇上懂行的了,聞言便也並不隱瞞,抿唇點點頭:“這些個丸藥湯劑的確出自古方,是家父早年間四處遊歷時,一點點搜集抄寫回來的。他用不著,我卻覺得很有趣,便依著方子,稍作改動,將丸藥製了出來。”
“原來如此。”
柴北恍然:“想必衛夫人的父親,做的也是與此相關的行當,多半……是位郎中?怪不得你年紀輕輕便張羅起這盤買賣來,既是家風,那便不出奇了。這些方子即便古籍中也並不好找,原為珍貴之物,但眼下這年頭,卻甚少有人將心思花在這上面,桌上的這幾種丸藥,我早前見過方子,今日卻還是頭一回,看見它們製作出來的樣子。”
“柴公子若是去過清南縣,便知這青娥丸在那邊,已然有很多人用過,那也是我們東家製成的。”
夏青現在才明白,他先前那話究竟是何意,連忙接了句嘴。
“真的?”
柴北愈加愕然:“如此,是我孤陋寡聞了。我是京城人,每年只有臘月初這幾天,會往千江府來參加藥會,從未去過清南縣,竟不知……”
他神情之中,有很明顯的驚喜之色,盯住桌上幾樣東西看個不休,念叨著道:“我知這些丸藥與古方並不完全相同,做了不少添減,難得的是,添減得十分合理。要讓我來說,改動之後,藥效比原方還要好上許多——實在令人難以想象,這出自衛夫人這樣年輕的女子之手。”
葉連翹微微一笑:“柴公子光是看一眼,聞一聞,便知我的丸藥與古方有何不同,做了怎樣的改動,這本領,才叫我望塵莫及。”
“嗐,我家世代做藥生意,我更是自小在藥材堆裡打滾,若是連這一丁點本事都沒有,就趁早別在這行裡混了!”
柴北連連擺手,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麽,將桌上兩個木頭匣子拿了起來:“有個事,想向衛夫人請教。我觀這桌上的丸藥種類繁多,唯獨這兩樣,功效、作用卻是幾乎完全相同,這是為何?”
葉連翹朝他手上瞟了一眼,心道這人,果真很有點能耐,更加高興,自己這攤檔在藥會中能被懂行的人所關注,點點頭,笑著道:“柴公子說得沒錯,這兩種丸藥,功效的確相差不大,只不過,用的藥材卻是大相徑庭。”
“我明白了!”
柴北一點就透,先將左手的木頭盒遞過來:“這老鴉丹,用了延胡索、酒浸菟絲子、熟地黃等十來種配料,不僅製作起來費工夫,其中還不乏貴重藥材,售價必定不低。而這個……”
他說著,將右手的木頭盒子抬了抬:“這個並非出自古方,隻用了龍眼肉、女貞子、羊藿、枸杞子四種配料,相較之下,無疑要便宜得多——左手是生財之道,右手是理想,我說得可對?”
這一回,輪到葉連翹驚訝了。
開鋪之前她生出的那個念頭,一直都不曾忘記。富裕人家的錢自是好賺,但若有可能,她想試試,能不能製出尋常老百姓也能用得起的美容物。前些日子,為了參加藥會,她一直在忙活,製作出來的除了老鴉丹,還有另外一種熙春丸,兩種丸藥,都可用於澤肌膚,祛皺紋,針對的也都是肝腎兩虛造成的早衰,價格卻是天差地別。
原本她想著,借著藥會這樣的機會,或許能讓更多的人知道、用上這兩種丸藥,無論將來買它們的人財力如何,都可各取所需,卻不料,參加的頭一天,攤檔前便是門可羅雀,根本無人問津。她都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卻到底,今日這姓柴的公子找了來。
她心裡突然一下子就松快了,笑容拉大了兩分:“柴公子說得不錯,的確就是這個原因。 ”
柴北也笑了:“可見衛夫人頗有想法,這買賣我若不做,那便真成了蠢人。藥會裡嘈雜,不知衛夫人的不老堂在何處?若方便,明日在下可否上門詳談?”
……
柴北離開之後,葉連翹也沒有在攤檔前久呆,匆匆與興高采烈的夏青和阿蓮交代一聲,便拔腳往外跑,專往熱鬧的地方去,一頭扎進人堆兒。
方才同柴北說話時,她態度一直顯得平和淡定,可老天爺知道,她心裡樂得都要開了花了!當著外人和夥計們的面,她自然得繃住,正因如此,她才迫切地想要找到衛策,將這好消息立刻告訴他,不然她臉上的笑容,真就要藏不住了。
捕快們肯定都在最喧鬧的地方,雖然人多,要找衛策,卻也並非什麽難事,她很快就發現了比旁人明顯高半頭的他,嘴角終於大大地咧開來,三兩步衝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r1152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