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景樓上登時亂了,然而整條南大街,仍舊是一片沸沸揚揚。
人實在太多,從高樓上傳來的那一聲尖叫,或許曾短暫地吸引了小部分人的注意,但那動靜,卻瞬間就被四周的吵鬧之聲蓋了過去,很快,老百姓們都不再往樓上看,繼續肆意玩鬧。
葉連翹一向不愛湊熱鬧,況且她現下的身體狀況,衛策也是絕對不會允許她往人堆兒裡擠的,是以,她不過偏頭向觀景樓的方向看了看,便立刻混沒在意地別開眼,目光重新落到路旁攤檔兜售的各式花燈上。
倒是那小廝,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仔細盯著觀景樓瞧了老半天,仿佛稍稍松了口氣:“好似是二三層那裡亂著,還好還好,我們夫人小姐的位置在高處……不過我還是快些回去瞧瞧方能安心,那衛都頭、衛夫人……”
“你快去吧,我們四處轉轉。”
葉連翹衝他笑笑:“替我給你們小姐帶句話,請她當心一些,等得了空,再來找我玩。”
“好嘞。”
小廝連連點頭答應:“上頭亂哄哄,也的確不好再請您幾位過去,免得不安全——那我這就去了?”
說罷,利利落落地行個禮,轉身跑了。
葉連翹挽牢萬氏胳膊,仰臉笑眯眯看向衛策:“你先給我買盞燈手裡提著,然後咱們往遠處走走吧?好像河邊也挺……你怎麽了?”
男人仍舊望著不遠處的觀景樓,眉心微蹙,眸色沉沉。
聽見葉連翹的呼喚,他似乎才回過神,低頭扯了一下嘴角:“無事。”
“你是不是怕觀景樓不知出了什麽事,一下子亂起來,會有小賊趁機生事?”
葉連翹想了想:“那要不,你去瞧瞧?”
“不去了。”
衛策馬上搖搖頭,失笑道:“我這是做了這一行,養成習慣了,聽見哪兒動靜不對,就不自覺地要被吸引注意力。今日又不該我當值,我去作甚?倘或碰上了王捕頭他們,反而不好——方才你說要買燈,還要去河邊?走吧。”
說罷,將她肩膀虛虛一帶,引著她便往人堆外頭擠。
葉連翹還想再說什麽,卻到底是沒說,反手扯住萬氏手腕,拉她一塊兒緊緊跟在衛策身後。
上元遊船,同樣是千江府在正月十五這日頗受歡迎的活動。雖然這並不臨水的城只有一條三丈來寬的小河,蜿蜒從城中穿行而過,但這卻絲毫不能減少人們對遊船的興趣,河邊照樣人滿為患。
葉連翹手裡提溜著一盞葫蘆燈,搖搖擺擺隨著衛策往河岸上一站,立時驚得合不攏嘴。
小河原本就不寬,此時就跟下餃子似的,密密麻麻堆滿了大小船隻,河面上壓根兒寸步難行,稍稍動一下,不是這家船頭磕了那家船尾,便是乘船的竹竿打到一處。也幸虧今日過節,大夥兒心情都不錯,磕著碰著了,也沒人發惱,反而站在船上互相作揖道對不住,場面溫馨得緊。
“非要坐船不可?”
衛策將葉連翹護在背後,回身看她一眼:“太擠了,況且河上更冷,倘或衣裳濺了水,回頭再著涼……”
葉連翹情知他說得有理,可難得同他出來玩一趟,未免有點不甘心,低一低頭:“我從來沒坐過……”
“哎呀好了好了,坐就坐!”
萬氏心軟,看她那樣,便有點不落忍,一拍手道:“橫豎那船也根本走不動,咱們就隻當是去船上過把癮。你兩口子成日從早忙到黑,難得出來一趟,是該盡興才好。
” 老娘都發了聲,衛策自然再無話可說,葉連翹滿心裡高興,也用不著他來張羅,自己拎著裙角跑去船家那邊,笑嘻嘻對一個老頭招招手:“老丈,可還有空船?我們租一條。”
上元晚上的船,原本格外緊俏,河畔船家們冬日裡生意不好做,都指望這一日能多賺些,更願意把船租給那些出手闊綽愛打賞的富貴人。眼瞧葉連翹不過作尋常人家打扮,那老頭便有些不樂意,連連擺手:“沒了,沒了。”
“沒了?”
葉連翹往他身後瞟瞟,分明瞧見兩條藍布篷雙撐小船,便伸手一指:“那兩條不是你的?”
“那是人家一早定下的,給了你,人家來了我可怎麽辦?”
老頭越發不耐煩,想也沒想便拿話敷衍,說話間,衛策卻已大步趕了來,見狀一皺眉:“吳老兒?原來是你,怎麽,這船我們不能租?”
“喲!”
老頭定睛一瞧,立馬給唬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忙不迭扯出一臉笑容:“衛都頭,您看您這是說哪裡話,當然可以了!”
說著便趕忙把船往河面上推推,解開繩索,殷勤請他們上船。
葉連翹很有點無語,突然就覺得,像衛策那樣強硬不講理,或許也不總是一件壞事。心情好,不想與那老頭掰扯,她隻管小心扶著萬氏上了船,耳朵裡聽見那老頭還在賠笑問衛策,可要些酒菜,他能置辦來。
“你去吧,過會子還你船,一個子兒也少不了你。”
衛策揮手將他打發走,寒著臉四下裡打量,好容易尋到一處稍微寬綽點的所在,竹竿一點,把船推了過去。
……
河面上,同樣喧囂之聲不絕於耳,半點不比岸上清靜,可是卻又分明有所不同。
雖然無法隨心所欲地四處遊逛,但水面上漂浮晃蕩,搖來擺去,卻也很是讓人身心舒暢。
遠處大大小小的花燈光芒連成一片,比天上的星子更要閃爍耀眼,葉連翹手裡緊攥著那葫蘆燈不放,看得眼也不願眨,口中小聲嘀咕:“真好看啊……”
“可不是?”
萬氏顯得也很興頭,笑呵呵道:“來了府城許久,我也還是頭一回來湊這熱鬧呢!從前在咱們清南縣,上元節雖然也好玩,卻無船可坐,多少就失了些趣味了。”
“嗯。”
葉連翹笑著點頭:“府城的河雖然也不寬,但跟它一比,清南縣那個,就只能算作小河溝,只怕兩條船並行,都會撞到一塊兒。”
說著便拿手肘撞撞衛策:“對了,幾時放焰火?”
一面說一面回頭看他,卻見他正望著別處,順著他目光看去,竟發現……他好似仍然盯著觀景樓那邊。
這下子,她是真的有點擔心了,收起笑容,往他身邊湊了湊,小聲問:“你到底怎麽了?”
是仍舊放心不下方才觀景樓的騷亂?
“你別瞎操心了,玩你的。”
衛策塞了塊糕點給她,把小碟往萬氏那邊推了推,倒也沒再往遠處看,把心思收了回來。
萬氏畢竟年紀不小,船在河上飄了一陣,老也活動不開,漸漸地她便失了興趣,人也有點犯困。
葉連翹其實還沒玩夠,然而想到平日裡這時候,萬氏早已睡下,也就催著衛策把船撐回岸邊,拉著萬氏上了船,笑道:“娘今日累壞了吧?我也覺著那船上呆久了沒什麽意思,要不咱們回家去?咱家二樓也能看見焰火,舒舒坦坦的多好……”
這當口,就聽見身畔衛策揚聲叫:“王捕頭!”
葉連翹抬起頭,果然看見那府衙裡的王捕頭領著一隊捕快從河岸經過,聽見叫喊聲,轉過臉略微一怔,便大步走過來。
“衛都頭領著家裡人出來賞燈?”
說起來,這王捕頭與衛策的關系並不十分好,但無論如何,同在捕快房做事,面子上總得過得去,這會子他自然笑得很是歡喜,親親熱熱往衛策肩上拍了兩下:“你可就好了,偏巧十五這天不當值,能得個輕松愜意。嗬!上元節當晚出來巡邏,這可真不是人乾的活兒!”
“城裡很不消停?”
衛策從他臉上瞧出兩分疲色,問道。
“這你還能不知道?”
那王捕頭一拍大腿:“趁著人多出來偷雞摸狗的,那是一撥兒接著一撥兒,方才有幾個半大孩子,瞧著不過十二三歲,在人堆裡偷錢袋,你是沒瞧見,老子追著他們跑了五條街,可累死我了!”
他說著靠近了點,向遠處努努嘴:“還有那觀景樓,喙,也不是個安生地界兒,那上頭富貴人多,哪個出了事兒,咱都擔不起啊!”
“是,方才我們也在南大街,聽見觀景樓上鬧騰得厲害。”
衛策點點頭,看他一眼:“可是出了什麽事?”
“要不說我倒霉呢?!”
王捕頭一臉悻悻然:“便是那蘇家的三夫人,從樓梯上滾下來啦!我們聽見鬧得凶,跑去看,偏生他家那些個隨從小廝還不準我們上樓,虧得陳魁眼尖,偷空瞟了一眼,說是那三夫人,跌得一臉都是血,嘖嘖嘖,也不知傷得重不重呐!”
他一說起來便沒個完:“他家不讓我們捕快管,我們自然不會去找沒趣兒——所以我說你運道好哇,換了我,也寧願十四十六兩日當值,換十五一天安寧。”
“你辛苦。”
衛策淡淡道:“那我便不阻你,等這三天忙過,找一日咱們吃酒。”
王捕頭答應一聲,轉頭去了。
葉連翹在旁邊,將他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她現在終於明白,適才衛策為何一直有些魂不守舍了。
可是,他怎麽知道出事的是蘇家?觀景樓那麽高,站在樓下根本什麽都看不清……
“我……”
她悄悄拽了一下衛策的手,剛要松開,卻被他整個攥住。
“無妨,莫想太多,先回家。”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