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平戶之冬(一)

　　幕府大老堀田正俊之死震驚了日本朝野，但平戶殖民地各類報刊卻鮮有追蹤深度報導。

　　非是本地報刊不關心日本時局，而是駐日華商都將目光盯向今年洛陽內閣秋季推選:首輔艾延恩與閣臣張武英，誰將執政未來五年?

　　艾延恩與張武英恩怨已久，五年前的內閣推選就是他們倆在爭，最後艾延恩得益於鄭義幕後助推險而又險獲勝。張武英對五年前失敗非常不服，今年毅然再向首輔高位發起衝鋒，誓要把艾延恩掀下台。張武英是軍人出身，退伍轉業文職爬到印度總督封疆大吏，然後返回中原向內閣衝刺，惜敗於艾延恩。或許五年後準備更充分，張武英以北直隸總督官職領著一群助選朋黨浩浩蕩蕩回到洛陽，據內九州報紙報導說足足有一千名人趕赴洛陽為張武英助陣，可謂國朝開國至今最聲勢浩大的一次內閣推選。

　　內九州各省，或者說橫跨非洲穿越美洲再回到日本列島，全球華人華裔都被張武英浩大聲勢吸引住目光。

　　區區日本島國動亂，哪有前所未有的內閣推選吸引目光！

　　文周四年夏季到秋季，內閣推選新聞報導足足轟炸平戶六月之久，令鄭義不禁想起標準時空美國大選。

　　說實話，鄭義心裡挺納悶的。

　　帝國內閣基礎框架，仿照的是標準時空共和國政治局，每年內閣推選結果由三十余名閣臣匿名票選決定。張武英浩浩蕩蕩領著數百乃至一千名流趕赴洛陽，圖什麽呢?蒼頭百姓與所謂一千名流都無投票權，他們跑到洛陽又有嘛用?鄭義第一次沒有直接關注的內閣推選，充滿了詭異。

　　可內閣推選結果告訴鄭義，張武英呼朋喚友式拉選或許真的有效。

　　文周四年九月末旬，《羲生新聞報-日本地方版》緊急加印副刊向平戶殖民地通報內閣推選戰果:張武英拿下三十余名閣臣手中的二十七票，以絕對優勢擊敗艾延恩，當選為中華帝國第11屆首輔。

　　報刊新聞簡潔的六字標題《工業擊敗商業》，令鄭義隱約有點明白張武英的良苦用心。報刊簡潔匯編了張武英十余名助選朋黨的背景，全部是清一色的工業寡頭，張武英將他們拉到洛陽助選，或許圖的就是借勢壓人。畢竟這些工業寡頭的背後隱隱站著鄭義，而且縱然鄭義老去，團結起來的工業寡頭也能令內閣瑟瑟發抖。新聞內容隨後詳細解釋工業擊敗商業意思:艾延恩擁有典型的世界視野，其改組鴻臚寺將內九州與藩國殖民地緊密聯系起來，但是這種聯系更多是高層政治聯系與商貿運輸聯系。艾延恩五年執政期間，轉賣船商等運輸型商人得益最多，生產型的工農業僅能維持慣性增長。

　　譬如艾延恩抬高鐵路標準一事，由於艾延恩專注政府集權卻忽視了地域保護問題，乍看好似是北方工業群體籍借技術優勢奪取南方鐵路修築市場，但其實獲利的是貨運中間商和南方省府地方權貴的皮包公司。南方省府地方權貴憑借行政特權先將南方自由商人趕出市場，然後與北方豪商組建空殼商號，上遊攔截機車製造、鋼鐵鐵軌等工業廠家利潤，下遊吞食地方弱勢資本，惹得南北各地怨念四起。文章評論甚至意料之外舉例曾與鄭義有數面之緣的孫紳，並為孫紳大聲喊冤叫屈:二十年辛苦為家鄉籌建鐵路，豈料剛剛開工，就被某權貴一腳踢開。

　　凡此等等。

　　鄭義讀罷搖頭，此篇評論或許說中一部分，卻不可能是根本原因。

　　過了兩天，本屆內閣推選後續分析越來越多，並意料之中推翻了工商業矛盾的結論。最流行最令人信服的說法，反而是內九州《羲生新聞報》本部一篇總結性質的非評論文章《艾戚》:“泰武元年至文周四年的五十年，艾道寧十年首輔，艾景熙、艾延恩父子兩代十年首輔，五佔其二矣！今艾道寧諸子碌碌，女孫止位貴妃;艾延恩子承父業，其子可能複承父業?艾延恩長子早夭，次子尚在竹林書院讀書，哪怕天縱奇才也需時漫長時間苦苦攀爬。籲噓，未來三十年，內閣不複見艾姓矣！”

　　總之，民間輿論裡將艾延恩一屆下台簡單歸結為艾家失寵失勢。

　　當然，“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才是世間常情。追念艾延恩的寥寥無幾，更多的新聞評論瞄準張武英轟炸，挖掘張武英既往資歷，推想未來五年政治大勢。張武英贏取內閣推選之後，也順應輿論民心提前拋出執政理念:懲腐倡廉、定期清除淤泥。由於艾延恩潔身自好無馬腳可抓，張武英遂泛泛抨擊艾延恩偽善無能:“一人廉而天下貪，豈是首輔所為?”反腐是歷代永恆話題，張武英鄭重其事將其定為自家執政理念，立即激活民間清官夢幻想，早早替他唱起讚歌。

　　背景如此，德川幕府大老堀田正俊之死的後續震蕩報導，只能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裡被人遺忘。

　　……

　　鄭義留駐平戶殖民地一年時間內，韓承昶只要人在平戶，常常以一月一次頻率帶著孫理、孫憶舒兄妹借故拜訪鄭義。

　　時至如今，再關系疏遠，也彼此熟悉面孔了。

　　孫憶舒身高約167cm，再配上其13周歲年齡，著實令鄭義震驚了許久。去年初見孫理孫憶舒兄妹，鄭義以為他們十六七歲，孫理還算靠譜，是十五歲;而孫憶舒的12周歲，哪怕置身於標準時空共和國21世紀，也能稱得上超前發育。

　　影響人類身高的因素很多，溫度、基因、緯度、氧氣含量等等，而營養水平更能在同等環境下帶來劇烈的直觀變化，譬如標準時空共和國40後、50後、60後等到00後的歷年身高數據變遷。可惜，帝國三十年工業化尚未盼到真正收獲季節，機械轟鳴的膨脹城鎮再現標準時空歷史裡歐洲工人階層的種種黑暗悲慘，若不是國家暴力機關及時將不穩定因素頻繁驅逐到殖民地拓荒，工人們早就不斷樹旗造反啦。亦是因此，帝國百姓的平均身高竟然遜色於晚明，北方男性粗估平均身高下滑至164cm，南方男性粗估平均身高也降至162cm。

　　孫憶舒的167cm身高，內九州省府也能俯視群豪，何況行走在平均身高更低的日本。

　　鶴立雞群！

　　或許鶴立久了容易孤獨，熬過最初的陌生期，孫憶舒越來越黏糊鄭義。

　　與此同時，心思晦暗不明的韓承昶也推波助瀾，似玩笑似正經令孫理、孫憶舒兄妹拜鄭義為師——鄭義嫌麻煩，果斷予以拒絕。不過，韓承昶、孫氏兄妹三人的偶爾拜訪，鄭義始終報以歡迎態度:走馬觀花微服私訪固然是常態，追蹤特例人物亦可清晰縱向對比歷史。

　　鄭義某日清晨剛吃完飯，前院突然響起敲門聲，是孫憶舒。

　　孫憶舒不由分說將一卷紙袋塞給鄭義，皺鼻子說:“吶，你的馬兒該喂草了。”

　　鄭義沒聽明白:“什麽馬兒?”

　　孫憶舒抽抽鼻子:“瘦馬！”

　　鄭義仍舊沒有聽明白，打開紙袋卻是一疊檔案資料:松平千惠子，女，泰武三十九生(11歲)，原來是韓承昶去年委托他續費的失學女童。零碎資料之尾是一份當年學雜費清單，但是這學費價碼……300銀圓???果然她的學校在月球嘛，一年學雜費竟然相當於帝國二十名工人的年收入。如果人均GDP為標準與後世共和國10年代簡單相比，300銀圓約能折合八九十萬人民幣，難怪冠以失學女童名號，不是富豪誰他瑪養的起！

　　鄭義翻檢檔案紙袋:“哪兒送來的?”

　　孫憶舒眨了眨眼:“送的人沒說，但是我知道，與我們女校隻隔一條街。教授哥哥今兒去瞧你的馬兒嗎，我給你帶路。”

　　鄭義合起紙袋:“什麽馬兒?”

　　孫憶舒舊話重提:“瘦馬唄！”

　　鄭義追問:“什麽瘦馬，話說清楚點兒。”

　　孫憶舒鄙棄瞥了鄭義一眼:“裝傻呢，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揚州瘦馬。”

　　揚州瘦馬?

　　鄭義愣了愣， 繼而恍然大悟。

　　前明揚州有養瘦馬風俗，牙婆選購七八歲貌美女童，精心教以琴棋書畫，待其十四五歲再販賣給豪商貴戚。如果松平千惠子是所謂揚州瘦馬，那每年300銀圓之巨的學雜費就說的通了。只是這失學貧困兒童、平戶慈善助學社等名號可真夠操蛋的，不曉得底細還真以為他們悲天憫人在做慈善呢！

　　孫憶舒複又催促鄭義:“去瞧瞧你的馬兒唄，若是長殘了、長歪了，就斷了她的錢。”

　　鄭義拎起紙袋輕拍孫憶舒頭頂:“小孩子家家的，別亂湊熱鬧。你叔爺呢?”

　　孫憶舒悶悶不樂撓頭:“回國內了。”

　　鄭義眉頭微皺，揚起手中檔案紙袋:“這誰送給你的?”

　　孫憶舒答說:“我叔爺今早兒才走，他讓我給你拿來的。”

　　鄭義泛起一絲驚訝:“走那麽早，有船嗎?”

　　孫憶舒忽然散去鬱悶情緒，眉開眼笑說:“我叔爺包的船。聽叔爺說，大奸臣艾延恩滾蛋後，我爺爺的事兒有了轉機。如果一切順利，我和哥哥就不用背負百萬巨債逃亡了。”

　　嗯?

　　艾延恩剛剛推選失敗，孫紳就迎來救命曙光?

　　或許，這才是艾延恩內閣推選失利的真相:故友今仇，眾叛親離。

　　可惜了！